「千方百計尋找女媧的是你,結果,殺女媧的也是你。」孔雀一壁加重手中的力道,還湊近了臉龐問:「你知不知道你做錯了什麼?」
方想張開口反駁的段重樓,話猶在口中,孔雀已再次揮動百鋼刀,一刀將他掃向遠處,並在他能站穩腳步前,使勁將刀橫空一劃,橫面而來的破空斬,這一回,沒再讓段重樓有機會閃過。
擺平了段重樓後,孔雀斜眼看向晚一步趕到的馬秋堂,在見著他面上的怒意時,笑咪咪地走向他。
「我的仇報完了,你呢?你也要報仇嗎?」自動送上門來也好,嚴格說起來,他要報的仇,還有一樁未了。
一柄朝他飛去的冥斧,算是心痛的馬秋堂對他無言的回答。
沒有機會再多瞧孔雀一眼的段重樓,僵直著身子委躺在燙熱的沙地裡,胸口備感緊窒的他,困難地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吸著氣。過熱的驕陽直曬至他的臉上,而身下的沙粒又燙熱得似在焚燒,這令他突然覺得口中焦渴不已。
一顆顆從天而降的雨露,細細密密地撲灑在他的臉上,一具熟悉的人影,為他遮去了天頂的烈日,他眨了眨眼,見著了眼眶中泛著淚的天都,而在一旁的廉貞,則是保護著她不讓兩軍有機會靠近他倆。
他嘶啞地問:「我……做錯了什麼?」問他這問題的孔雀,沒有給他答案,而孔雀,也不讓他有機會可回答。
「你沒錯。」紅了眼眶的天都,以堅定的語氣回答他。
「是嗎?」
「嗯。」天都以微濕的衣袖輕拭著他乾燥的唇,「若真要說錯,我只能說,你只是太固執而已。一心強留著女媧,卻又在得不到她時殺了她,一心只想贏的你,並不懂、也沒有機會懂,其實輸,也是一種很不錯的收穫。」
「什麼……收穫?」氣若游絲的他,沉沉地垂下眼睫。
「若我能早點告訴你就好了……」淚珠一顆顆落下的天都,俯在他的身上將他抱緊,任憑血水染濕了她一身。
若是時光能夠倒流,人生也能夠再重來一回,她定會在他落得這種局面之前,找個時間好好告訴他……
每一個人的一生中,都會輸一次。
或許是輸給環境、輸給自己,或是輸給命運。
在快樂與悲傷織成的命途裡,即使有著不可必免的失敗在等待,他們還是可以奮力搶回一些屬於自己的選擇的。
選擇什麼呢?選擇甘心放棄,輸得無能為力,或是努力地讓自己發光發熱,燦爛的輸一回。
誰說只有成功才是人們唯一能夠得到些什麼的?其實在贏與輸之間,輸的,得到的教訓與經驗,永遠比贏的多。可偏偏人們都只想扮個成功的勝者,卻無人願意委屈自己當個輸家。
然而這些,太執著於追尋女媧,卻又不容於女媧背棄他們的段重樓,永遠都不會知道,也絕不會低下頭去承認……
與孔雀交手之際,眼角餘光不意瞧見了天都悲痛的身影後,悲憤與迷惘、承認與否認,在馬欷堂的腦海裡,頓時再也交織不清。
不顧肩傷未癒的他,揮砍著冥斧的力道一下比一下重,像是要藉此發洩些什麼,四處飛揚的黃沙迷濛了他的眼,令他一時看不清他所想要面對的,究竟是孔雀還是他自己。
一逕配合著馬秋堂攻勢的孔雀,頗意外地發現,與上回相較起來。馬秋堂的斧藝是有了長足的進步,可在接連三、四個破空斬下來,在馬秋堂的肩上,些許的血絲悄悄滲出來染紅了他的衣裳。這讓才剛開始感到熱血沸勝的孔雀,當下一腔的熱血又馬上被澆熄,令他忍不住仰天長歎。
「又是勝之不武……」怎麼每次他都挑錯時間來?唉,他已經開始懷疑,除了那三個同僚外,這輩子他永遠都找不到什麼樂子了。
打橫砍向他頸間的冥斧,攜之而來的風勢為孔雀的頸間帶來一陣涼意,他一手定定地握住斧身止住馬秋堂的斧勢,同時面色一換,眼中頓時露出殺意的他,握緊百鋼刀一刀狠狠砍斷馬秋堂手中另一柄冥斧的斧柄,在馬秋堂抽走僅剩的一柄冥斧翻身朝後躍去時,孔雀隨即追上,刀刀不止歇地集中擊向另一柄冥斧。
使出全力砍下的一記破空斬,結結實實地砍斷了那柄百年前由女媧親手所執的神器,而在毀他兩斧後,毫不留情的孔雀,又跟上前來一掌重擊在他的胸口上,當受了一掌的馬秋堂身子頻往後退時.刀身冰涼的百鋼刀,已架上他的頸間阻止他再繼續後退。
架在他脖子上的百鋼刀,好一陣子過去,什麼動靜也無,而那原本一臉殺意的孔雀,則像是前後換了個人似的,愁眉苦臉地喃喃在嘴邊自憐了好半晌,接著才心不甘情不願地移走他頸邊的刀。
「為何不殺我?」被他一掌打得真氣大亂的馬秋堂,撫著劇烈作疼的胸口問。
孔雀一刀插在沙地上,「殺了你,往後,我哪來的對手?」他以為要培養一個對手是件很簡單的事嗎?
兩眼瞥向一旁柄身雖斷、但仍可用的冥斧後,仍有意再戰的馬秋堂開始估計他倆之間的距離,哪一個動作會較快。
光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麼的孔雀,在他欲起腳離開原地時!冷聲向他警告。
「別逼我殺你。」已經殺了一個地藏國王的孔雀,不忘向他提醒眼前地藏的情勢,「若你希望地藏因此群龍無首的話,你可以去拾。」
「你要我降?」
孔雀不點頭也不搖頭,「這就要看你是怎麼個降法。」
「告訴我,帝國是否企圖要將地藏納進版圖裡?」若是如此,他情願戰到只剩一兵一卒。
「我家主子可從沒對我說過這個。」孔雀聳聳兩肩,眼中有著不以為然,「還有,你會不會太過自抬身價,太看得起你們地藏了?」版圖?他以為浩瀚擁有的天下還不夠大,所以還需要一個地藏嗎?
「你究竟想說什麼?」一個個似是而非的答案,令他有些不耐。
「哪,告訴我。」孔雀一臉興味地問:「你們的神不要你們了,你們還是要堅持著你們很久很久以前的神聖血統嗎?而在殺了阿爾泰之後,你就連半點心得也沒有?」
阿爾泰的臉龐、封誥的臉龐、天都的臉龐……在孔雀的問句落下後,再次一一走過他的面前,一句句都曾刺痛他的心的問話,也再次在他的耳畔重複繚繞,突然之問,馬秋堂覺得眼前的這座沙漠並不是沙漠,而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海洋,而他就在一陣陣朝他打來的浪濤下,即使再不情願,亦逐漸在洶湧四起的海濤中滅頂。
從來不曾覺得自己是如此狼狽的他,低垂著頭,一手緊緊按壓著胸口,覺得自己彷彿就快不能呼吸了,面對著孔雀那雙炯炯的眼眸,又再次面臨選擇的他,則不知道,這一回,他要怎麼選,才不會像是天都所說的一般令地藏後悔。
「固執與愚蠢,這兩者,我想你應當懂得該如何分辨。」雖然知道他很兩難。但孔雀還是殘忍地把話說在前頭。
「我若不懂呢?」馬秋堂抬首看向他,仍存是與否之間搖擺不定。
「很簡單,我會回頭殺了你。」孔雀咧嘴一笑,隨後轉首一喚,「紡月!」
「在。」
在紡月與馬秋堂訝異的目光下,孔雀又再次作出了無人能理解的決定。
「命人取水,並確保那些水足夠他們回到地藏。」
「啊?」紡月呆站在地,開始有點懷疑他是不是認錯主子了。
孔雀瞄他一眼,「還不快去?你是想站在那生根不成?」
「是……」滿頭霧水的紡月,搖頭晃腦的走向戰事早已平息的沙丘那一端。
「你也別在那發愣了。」催完一個,孔雀掉過頭,彈彈指改催另一個,「好歹你也是個國王,拉下臉面去承認一個事實,有這麼困難嗎?」
「承認什麼?」
「承認你們與我相同,都不過只是人而已。」孔雀百思不解地搔著發,「嘖,真搞不懂你們幹啥不放女媧一馬,也放你們自個兒一馬?什麼神子與人子?不都只是人嗎?當個凡人到底有什麼不好?」當年的女媧都為他們鞠躬盡瘁死了哪,他們還死賴著什麼血統幹什麼?
馬秋堂怔望著他,直在心頭打轉的千頭萬緒,突然全都靜止在記憶中的一張臉龐上。
霎時他只覺得四下安靜,天與地、戰爭與敵我都不再存在,只剩下一張笑得無比爽朗的臉龐。然而,那張臉龐的主人,不是眼前的孔雀,亦不是段重樓,而是那個親手結束自己和地藏命運的阿爾泰。
原來……到了底,在親手扯去了始終蒙在眼上的黑布後,他這才看清,不管是什麼命與運、責任與負擔、自由與受縛,全都只懸在—念之間,全都決定在他自己的手上而已,而不是任何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