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夢境自從她父母雙亡之後就愈來愈清晰,出現的頻率也變多,但是依舊模糊,有時甚至在醒來後就忘得一乾二淨,留下來的只有一股惆悵和窒息的抽痛感,讓她整夜無法入眠。這時如果娜娜在的話,她就會偷偷跑到娜娜房間去,趴在她床邊入眠,然後在娜娜起床之後再被她罵得拘血淋頭,說著會感冒之類的廢話。雖然是廢話,但是她很喜歡聽,也就不當一回事的照趴不誤。
但如果娜娜不在家的話,她就只能像昨天晚上一樣,任憑自己無止境的失眠下去;隔天就頂著大熊貓眼,如果不小心妝沒遮好的話,也會被宏曄罵到臭頭。
宏曄是她的高中同學,同班了三年。她知道自己絕對有外貌上的優勢,但是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她已經不習慣和人群接觸,不習慣與人交往,所以不自覺地拒人於千里之外,給人淡漠又難以親近的感覺。她知道,但是卻無力去改變,而且,她只要有娜娜就夠了,她一直是這麼想的。
那時候,只有宏曄像是不怕死的敢死隊一樣,拚了命地要往她身邊靠,好像小狗搖著尾巴,極盡所能的要討好她,有新奇的東西就拿來向她獻寶,買了CD就先塞給她聽,好看的電影會找她一 起去看,儘管她從來沒答應過他。
某一天下課,他坐在她面前,一如往常,像自言自語般很隨口地問她:「快要放暑假了,你想不想去遊樂園玩?最近有折扣喔,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他等著看她搖頭,根本沒想到她會開口說話回應他。
「我不喜歡遊樂園。人多天氣又熱。」
宏曄瞠目結舌,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話了……」
她皺著眉。「我又不是啞巴,當然會說話。」
「這表示……我們終於變成朋友了嗎?」他有點忐忑不安地問,倒像是告白怕被拒絕一般。
她沒有回答,開始收拾東西準備離去。
「等一等!」他追在她身後,抱著一點希望問:「……我可以叫你小樓嗎?」
她停下腳步,沒什麼表情地回頭看他。
「隨便你。」
那一瞬間,宏曄驚喜地露出燦爛的笑容,像小狗一樣朝她撲過來,嚇得她差點以為他會伸出舌頭來舔她以表示愛意。然後,她才發現,原來別人的喜悅會讓自己感到溫暖,就和娜娜的笑容一樣。
追隨著她的小狗宏曄,理所當然的和她考上同一所大學;雖然不同科系,但是他還是常常會過來黏著她,最後連工作都應徵到同一家公司,職位竄升的速度也和她差不多快。這是第二件她搞不大懂的事情。
她弄不清宏曄對她的感情到底是什麼,是純粹的朋友,還是有其它的感情存在?前一陣子宏曄常來她家作客,和娜娜相處得很愉快,她自以為宏曄也許是對娜娜有意思,畢竟他們兩人看起來是那麼登對,如果他們兩個在一起的話,感覺就像是養了一對可愛的小狗一樣。
於是她笑著對宏曄提起這件事。
「乾脆你和娜娜在一起好了,反正你也孤家寡人很久了嘛。」
宏曄依舊是瞪大著眼睛看著她,但是這一次卻不是露出笑容。他面無表情地將碗筷一放,像是咬牙切齒地吐出:「誰要你多管閒事的?」
「我……」宏曄出乎她意料的反應,讓她有些慌了,想說些什麼來挽救。
「謝謝你們的招待,我先走了。」
宏曄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她一個人和慌張發熱的眼眶。
「怎麼了?宏曄呢?」從廚房端著水果出來的娜娜四處張望著。「討厭,人家切了水果,他怎麼不吃就跑掉了?」
她連忙站起來,用顫抖的手接過那一盤水果。「沒關係,我會全部吃掉的。」聲音有著哽咽,她嚇了一跳,連忙搗住嘴,不再讓那些聲音自她的嘴裡流瀉出來。
「樓滌,」娜娜擔心地看著她。「你在哭嗎?」
水果盤滑落到地上,她整個人埋進娜娜的肩膀中,哭得不能自已。
隔天在公司,她和宏曄在電梯內不期而遇,手足無措的她裝著面無表情,但內心卻想著該怎麼跟宏曄道歉。
「小樓,對不起。」
她訝異的望向他。
怎麼會是他說對不起?該說對不起的人應該是她才對。
他見她不答,以為她還在生氣。「小樓,對不起啦!昨天是我不對,我不應該亂發脾氣。你也知道我最近為了和『王重』的合作案忙得焦頭爛額,所以脾氣難免暴躁了一點……我們還是朋友嗎?」
她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嗯。」
「太好了!」他高興地抱住她,輕鬆的感覺在兩人間流蕩。
她總是這麼狡猾,卻又裝作無情。
當初來揚曙應徵時,只是誤打誤撞就進了這家公司。雖然揚曙企業和日英集團並稱國內最大的兩個商業財團,但她對這裡並沒有特別的執著,所以宏曄老是不明白她為什麼要為揚曙如此賣命,全公司加班加得最勤快的人大概就是她這個總經理。
「你到底在拚什麼啊?你那個樣子,就像是要抓住什麼,不計一切代價都要得到揚曙裡的什麼東西一樣。」宏曄坐在她的辦公室裡,一面扒著便當一面說。
「有嗎?我不覺得,我只是盡本分而已。」她看著他的吃相,再看看自己便當裡一模一樣的菜色,怎麼都無法想像自己有一天會吃飯吃成這樣。
「小樓,你自己不覺得嗎?我才不相信!你知道你自從進了公司之後,和以前在學校的樣子差多少嗎?一年之中話都講不到十句的人,在面對客戶或是處理事情的時候簡直是口若懸河。」小樓從以前培養出來的「氣勢」,更是在這裡發揮得淋漓盡致。
「有時候你還會笑呢!我看我們班的同學大概想都沒想過你也會有笑容掛在臉上的一天。」「職業笑容」套用在她身上簡直是超級貼切!除了在工作的時候必須要露出的笑容,樓滌平常大概只有和娜娜在一起時才會捨得露出她寶貴的笑容。
是嗎?她在公司有笑過嗎?也許吧,為了某些目的。
就像這次「王塑」及「藍鯨」的案件一樣,她對宏曄說,她想爬上揚曙的最高處。為了什麼?爬上去之後她可以得到什麼?金錢?權力?這些是她要的嗎?
她不知道。但總覺得,只要她持續這樣做下去,在最高的地方、在頂端,便有著某樣東西在等著她。
或者是,她想回到以前那種生活。
她想存很多很多錢,然後將那棟房子買回來。那棟充滿她兒時回憶的房子。
那裡像是她和父母的城堡,一家三口的快樂記憶;牆壁上有她的塗鴉,臥室裡有母親的香味,父親的大腳和她的小腳踩著油漆印在地板上的痕跡,也許到現在那裡都還飄著油漆刷出來、嶄新房子的氣味……
那是他們一家人合力漆出來的;假日的時候,忙碌的父親放假在家,心血來潮便將房子重新粉刷一遍,母親端著三明治要來慰勞她和父親,剛好她不小心把剩餘的油漆打翻,父親假裝大魔王一樣爬著吼叫向她進攻,懲罰不小心打翻油漆的小孩,她笑著、尖叫著,差點撞倒母親……這種記憶,一直到父親過世、母親車禍,房子被拍賣為止。
爸媽什麼都沒有留下來給她,所以唯一的一棟房子就被拿去抵押拍賣以還父親的債務。從那之後,她便過得很辛苦,好像所有的歡樂和笑聲都離她遠去。她變得陰沉,不是沒有原因的。
她懷念、強烈思念過往的快樂記憶,但是已找不回來。
她沒有親戚,所以被安排在寄養家庭生活。養父養母對她很好,但是她到國中時就堅持要搬出去,半工半讀,沒再回去過她的第二個家。有時候,如果她賺的錢有剩下,她就會寄給她的養父母,盡力報答那五年的養育之恩。
升高中那年暑假,她多了一個同居人。
同居人的名字叫做娜娜。
那是她生命中第二個大改變。如果沒有娜娜,她也許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她在娜娜身上找到自己遺忘很久的感情,那種感情叫做「喜歡」,以及「愛」。
「總經理。」蔡秘書的聲音打斷她的回憶。
「總經理,大家都已經下班了。請問總經理今天還是要加班嗎?」啊啊!總經理又在抽煙了,這樣對身體真的很不好耶,雖然冷酷大美女抽煙的畫面讓人莫名地有股臉紅心跳的感覺……
她將煙熄掉,把桌面清了清。「不。」
她今天想早點回家。雖然有人來鬧場的場面也不是第一次,不過經過下午李副總那樣一鬧,很久未曾有過的虛脫感卻湧了上來,伴隨著很多她很久未想起過的回憶。也許像宏曄說的,她最近的確是太累了。
太好了!她今天終於可以不用陪總經理加班了。「謝謝總經理!您慢走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