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趕時間。」我沒有答她。
老沈比我更心急:「上車,段君,到你要到的地方。」我開了車門,馬上蘋果鑽進車廂,老沈只有上了後座,我苦笑,說:「好,咱們游車過去。」
當車子轉進淺水灣,蘋果道:「表哥,要吃下午茶?」老沈馬上答:「段君有事辦,我和你去好了。」
身旁的蘋果狠狐疑地望望我,後廂的沈禮說:「給我一個機會,好嗎?」
「表哥一起去,我才去。」
我沒好氣。車子直駛白冰的家,在她門前那棵大樹下停下來,側身對蘋果說:「附近可截計程車,你和老沈喝茶去好了。」
「表哥!」
「有事要辦。」我正色。
沈禮下了車,替蘋果打開車門,恭恭敬敬。
蘋果無奈,十分不情願地站在他身旁。我踏油門,自府的人得到指示,電閘開了,我把車子轉進去。
沈禮和蘋果在門外,我不難想像,蘋果那臉上的不高興。
白冰已在等候。
她坐在一列落地的玻璃前,喝著茶,看到我,微笑:
「請坐。」
我在她對面的椅子坐下,傭人隨即奉上香茶。
「很準時。」她說。
「這是我一向的習慣。」
她望向窗外,陽光正好,園子裡滿眼柔和的綠,我遊目,傭人退下後,這裡靜悠悠,和晚間的熱鬧比,彷彿進了另一個地方。
白冰把視線收回來,道:
「怎麼沈禮不一起進來。」
「你見到他?」
「適才在閉路電視。」她放下茶杯:「身畔的小姐是誰?」
「我表妹,蘋果。」
「很甜的名字。」她道:「你們三人常常在一起?」
「不。她從美國回來,我無空相陪,沈禮做代表。」我道。
「原來如此。」她點點頭。
「看來被訪問的,是我。」我打趣。
她笑笑,從几上的銀盒子裡拿出香煙,點起來:「你準備怎樣開始?」
「你最喜歡創造,包括人的命運?」
她吐著煙圈:「沒有比此更有成就感了。」
「你創造了水玲瓏。」
「我只是給予她新生命。」
「以前的她,是怎樣的?」
「一點也不重要。」
「遇上你之前,她是一個怎樣的人?」
「我比較重視:這個人遇上了我之後。」
「她有兄弟姐妹嗎?她的親人呢?」她望定我,我頓了頓,說:「我想知道,你把她帶到香港時她家人有何反應?」
「這與她的成就有關嗎?這與我的成就有關嗎?」她一疊聲的問。
我暗忖:這與沈禮雜誌的銷路有關。
白冰輕輕的彈了兩下煙灰,緩緩的說:「王子也不介意灰姑娘的過去,你們倒介意起來。」
「沒有人介意,只是……」
「王子的故事,只是童話,今天再沒有人相信童話。」她抬頭,放眼滿園翠綠:「水玲瓏是一個現代童話,你信不信?」
「我更想念有人刻意製造神話。」我道:「沒有人介意她的過去,除了製造神話的人。」
她按熄了煙,唇邊勾出一抹淺笑。
「如果覺得我能成功地製造神話,對我,是最大的恭維。」
「你已成功。」這是真的。
白冰哈哈笑。
在她開心的當兒,我抓緊機會:「可否讓我拍一幀白冰與水玲瓏的家居照?」
「她不在。」
我毫不掩飾我的失望:「運氣太壞了。」
「你不是見過了嗎?」白冰道:「而且近距離,沒多少人有這個機會。」
但我要的不是這些,那種所謂「見面」,根本是一項表演,在「表演場合」時,我無法完成我的使命:「我們根本難以攀談。」
「神話裡的主角,不容易與世人勾通。」
她說著,近了喚人鈴,傭人給我們接過香茶及咖啡,一盤精緻的餅點放在面前。
她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我取了兩個小蛋撻,放在她的小碟上,她微笑,側起頭,望著我:「段先生!」
「我的朋友都直呼我段君。」
她挪動身子,輕移幾上盛煙枝的銀盒子,方才發覺,下面壓著一張名片。
她遞向我,一揚:「這是你的名片。」
我什麼時候給她的?她知道我的意思,道:「那夜,你放在入口的銀盤子裡。」
「是,」第一次到白府赴宴,我曾留下名片。
「這是貴賓號的?」她拿出一張紙——是敝店的包裝紙,用來包裝售出的物品。我點頭。
「你來這裡幹什麼!」她驀地臉色一沉:「根本不是來訪問,告訴我,到底想偵察些什麼!?」
我一愕。
「明人不做暗事,到底專意為何?」
我吃著西點,呷了兩口咖啡,定過神來,道:「真言重了,你以為我是密探嗎?」
「最看不起鬼鬼崇崇的人,。」白冰冷冷道:「無論想探查什麼,你皆會一無所獲。」
「未必,起碼,我瞭解冰姐是一個精明、敏銳的女子。」
「誰人不知。」她頗自負。
「實情確是這樣,我受雇而來。」我把與沈禮的關係告訴她:「一方面助同學,一方面,我對兩位傾慕,能夠把兩位的事記下來,豈不榮幸?」其實沈禮只著我寫水玲瓏,並沒有著我接近白冰,我當然沒有說出來,我必須強調白冰的重要。
每個女人都覺得自己重要。
這個我懂得。
白冰臉色漸漸舒緩。
我拾起她放在几上的報紙,道:「收到由敝店售出的禮物?」
她吐著煙圈,沒答我。
「這紙曾包裝過一隻日星月相表。」
「每一件偽出的貨品,也記得用哪張紙包裝的嗎?」她諷刺:「真不可思議。」
「只因買表的人特別。」我道:「記得的,不是哪包裝的紙,是那個買表的人。」
「是嗎?」
「她太像一個人。」
白冰注視著我,等候我說下去。
我不做聲,我懂得在什麼關頭要賣關子。
她也不追問,好一個厲害的角色。
喝完杯中咖啡,她緩緩道:「如果沒有其他,我尚有要事待辦。」
分明逐客。
我點點頭,掃視四周,說:「那位小姐呢?」
「早告訴你,水玲瓏不在。」
「我是說那位姓陳的,」頓了一頓:「送禮品給冰姐的人。」
她把眉一揚,笑:「又打聽誰。」
「你的手錶,不是她送的嗎?」
「我的手錶多的是,你說哪一隻?」
「用這張紙包裝的——」
「好。」她微笑,把身畔的小盒子打開,抽出幾張紙,天!都是敝店的招紙。
「閣下生意興隆。」
我失笑:「冰姐的朋友識貨。」
「還有其他事嗎?」
我望望花園,以為接近成功的事,如今又告吹了。
「想探知水玲瓏的事,自己找她去。」斂了笑容,「從我身上打聽,恐怕會失望。奇怪的是,沈禮由得你這樣做,他應該知道,在我身上入手,準不成功。「
我無言。
「有本事的。」冰姐咬咬唇:「叫他自己來。」
我依戀的目光仍留在園子裡。夕陽西沉,世界鑲上一層金色,忽然我有一種悠悠、茫茫的感覺。
「想心事?」她道:「你不像那種人。」
「規定哪種人會想心事,哪種人不?」
「段先生,你眉宇開朗,眼神清澈,臉不見風霜,一個空白的人,有何心事可想。」
我一怔,竟有人用空白形容我。
「也是令人羨慕的,無風無浪,不亂世途險陰。」不知怎地,我覺得她在諷刺我:「甚至感情,段先生,你愛過嗎?」
我想答「愛過」,但又說不上來,與那些女生們,算不算戀愛?不!戀愛不是這樣的。一定不是這樣的。看沈禮,除卻巫山不是雲,說他癡嗎?他曾愛過。看張彥,堅持「不肯再著這道兒」,笑他傻嗎?他的刻骨經歷,終身不能忘記。而我,我有什麼?
沉淪,自有沉淪的樂趣。
我垂下頭來。
他們確曾生活過,與他們相比,我擁有什麼?事業,誰的事業不成功?
我有點懊惱,白冰的目光,透澈地在我臉上掃過。
居然有緬典。
這不是一貫的我。
白冰從容地一笑,站起來送客。
別過她,車子已在等候。
有點像鬥敗的公雞,我茫然地上自己的車,把車繞著白府,轉了一圈,非常不甘心地,駛離淺水灣。
晚上,老沈的電話來了,我沒有接聽,電話錄音機同時傳出蘋果的聲音。我懶閒無緒的賴在沙發上,任時光過去。
電視迄自發出聲浪,主人無心理會。
受了什麼蠱惑呢?
影像飛速在轉,金光霞彩的大廳中,有一雙麗人。
我受誰所惑?
從未如此瀉氣過。
驀地,螢幕上我看到她。畫面上冉冉如仙的女子,傲然、睨視。呀!水玲瓏,她與香水,香水襯托不了她的神秘,她的迷惑來自何方?
我心頭一痛。不,那不是水玲瓏,不是仙子是白冰,白冰才是血肉,她借了另一女子的軀體,笑傲人間。
水玲瓏的一顰一笑源自白冰,世上根本沒有水玲瓏,她只是一個代名詞,真正的鬼惑,在她的主人身上。
水玲瓏的影像消失了,白冰的情韻散於四周溢滿我心。
我知道自己為誰所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