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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亦舒

  「所以,你不會愛她,寧願,千方百計追求我。」摸著臉,她淡然一笑。

  「我喜歡她,但喜歡不同愛。」我對我的所愛坦白:「我們好好培育她,她連這音樂也沒有聽過,她懂得的太少,過份天真。但,她如許善良,我答應你,將如姐妹般愛她,照顧她,給她教育,她不會給任何人笑柄。」

  水玲瓏呆然坐著。

  「一個驕傲的妹妹,不能有一個平庸的姐姐。」我說。

  「一個驕傲的男人,也不能有一個平庸的妻子。」她答。

  「我從小是一個驕傲的男孩,長大以後,一直找尋使我更驕傲的妻子。」我扶著她的肩,說:「如今找著了,決不肯讓她過去。」

  鏡子映照著我們的臉,我驚訝地發覺,她的臉看起來竟是一片悲哀。

  「水玲瓏。」我欲扳過她的身子,鏡裡照到另一個,剛開門進來。

  我回頭:「白小姐。」

  「他怎麼來了?」失聲。

  「我自己走進來的。」我覺得自己像拍粵語片,向女朋友的「家長」解釋:「與她無關。」

  白冰「哼!」一聲:「你不是很注重教養的嗎?這樣子算什麼?」

  「別跟我討論這個,請先正視戀愛的自由,我加入追求你手上皇牌的行列,而且獲得芳心。」

  「你配?」她斜眼視我。

  我點頭,無限信心。

  她向梳妝台前的皇牌一望,忽地臉色驟變。我急急回頭看,水玲瓏用棉片把臉上濃裝卸去,一張素臉如斯蒼白。緩緩的,她以發圈把髮束起。繞了兩繞,在腦後盤了一隻髻。

  我倒抽一口氣。

  陳!

  不,不是似曾相識,不是孿生姐妹,陳與水玲瓏,竟是同一個人。

  我應該一早知道,為什麼我不知道?

  她們如此想像,外貌、神情。

  她們又如此不想像:舉止、形象。

  但覺腦中嗡嗡亂鳴。白冰尖著嗓子:「你瘋了!」

  「我願讓他知道。」水玲瓏平靜的聲音,耳畔響起:「美麗、智慧、名利、驕傲只屬於一個叫水玲瓏的軀殼,脫下了軀殼,只是一個比比皆是的平庸女人。」

  如被捶擊,我有一陣疼痛。

  白冰怒氣未息。

  「敢情是病了,還顧前途不顧!」

  水玲瓏彷彿在哭泣:「冰姐,原諒我……」

  不知怎樣,被扶離了白府,如夢遊,帶著突來的不知如何接受的驚訝,我搖搖欲墜。

  一路上迷迷糊糊,摸到沈禮的家。

  我的神情使他吃驚。

  他給我倒了杯熱茶,我不會喝。呆呆地跌坐在沙發上,他大力推拍我肩:「老同學,天塌了下來嗎?」

  「老沈,她們竟同是一個人。」我喃喃。

  「誰與誰?」老沈摸不著頭腦,皺起雙眉,一張臉湊得我很近。

  「陳與她。」

  「誰與陳,誰是她?」他伸手往我額上一按,又往自己的額一摸,說:「你沒有發燒,幹嗎說話含糊。」說著給我倒了一杯酒,送到唇邊,我呷了一口,以手接過。他坐在我對面,以腳踢我的小腿,大喝一聲:

  「男人大丈夫,爽快一點好不好?」

  給他一喝,人倒精神不少。我舉杯,把酒往喉裡灌。他「嘿!」的一聲,說:「還好給你最劣的酒,否則浪費了。」

  我嗆得眼淚也流下來。

  和著淚,我低叫:

  「老沈,都是你害我闖的禍。」

  「我幾時修煉了這等武功。」說著又燃點他的煙,向我噴著。我嗆死了、難受死了,他也不會暫停。

  一切不會因我的震驚而稍改。我煩躁而苦惱,索性拿了一瓶酒,自顧自的喝。

  老沈「嘖嘖嘖」的,吸著煙,撥電話:「醫生可不可以來?有人病入膏肓。」

  「別叫他,通通不是好人。」

  「少爺脾氣,請省省。」他道:「你醉了,段君。」

  「取笑我吧,老沈,我如今失意了。」我叫著:「最大的打擊不是知道無法摘取天上的星,而是知道:一直翹首仰望的,根本不是星星。」

  老沈咬著煙,目光停在我的臉上。

  「一個資質平凡的女人,一個欺哄眾生的影子。」我寧願一開始便看到真相,她卻一直提供錯覺。喝了酒,我情緒更控制不了,喃喃地說。

  張彥比想像中來得快,說:「是我對病入膏肓四字的反應。」

  「你明明知道的,又不告訴我,陳是水玲瓏,一個書皮般的軀殼,平庸的肉身。」

  張某白了老沈一眼:「這等事何必叫我來,以為引起了生活上的併發症。」他端詳我的臉:「遲早會好,不會死人。」

  「他這樣哼嚷不是辦法,你既知那女子的事,不若清楚告訴他,省卻麻煩。」老沈瞧我一眼,正色道:「我不寫出來便是。」

  張某一臉不以為然,拿起我剛才的酒杯,邊搖頭邊說:

  「人人只留意自己的事。老沈,你寫不寫出來與我何干?段君,我並不曉得水玲瓏以陳姓女子的身份來見你,她一直保持神秘,人家有人家工作的原則,你應該要問的,是自己怎麼分不出來,你的專業知識呢?皮膚、聲音、指紋——」

  「老天!」我打斷他:「大醫生,我受不了你,別老把新科學掛在唇邊,醫學可以把人體解剖,但解不到人的感情,你知道我的心神?你知道她如何把我牽引?別再唬人了,專業知識!」

  張某放下酒杯,叉起腰,老沈不讓他發作,道:「瞧他的樣子。」

  「她不是星星。」我的聲音哽啞,一陣絞痛,她是一個假象。充其量只是一盞燈。

  沈禮在紙上亂塗,堅起來,我看到一盞星樣的燈。

  張某冷笑:「是星是燈,也恰好照出你的自私!」

  我跳起。

  二十多年的生命,無風無浪,我眼中的世界,儘是美好,發生了什麼事,失意、錯過都忽然間來了。

  「摘星於你,是一分虛榮,你渴望得到的,不是愛情是掌聲,你要征服一個驕傲的女人,一個可以翹首以待的美女,忽然發覺她如你般平凡,你失望了,後悔了,段君,你愛的不是水玲瓏,是自己!」張彥的聲音堅定而冷淡。

  我搖著頭,那不是真的。

  「各式買賣,機會成本,都可以計算,唯愛不能。段君,你愛的到底是誰?真的是她,還是自己?」忽然,他顯得有點激動,如當頭棒喝,張某,畢竟比我懂得多。

  他輕咳聲,回復冷靜,退到門邊,對老沈說:「沈禮,別讓他再喝酒,別讓他到處跑。」整理好歪了一點點的領帶,開門,又回頭道:「送他回去,好好睡一覺吧。」

  「為什麼你不送?」

  「很多病入膏肓的人待我搶救。」他一笑,走了。

  如虛脫一般,我頹然倒在沙發。

  沈禮給我蓋上被子。

  迷迷糊糊有千百種聲音耳邊響起,四周儘是喝彩聲。

  唯我的所愛,在刺目的光耀中漸漸消失,蒼白如紙的臉,委婉哀怨的神情,我彷彿感到,她的心,淒惶破碎。

  我驚醒,坐起來,渾身是汗。

  濃烈的煙味入鼻中,我跳起,奔向大門。

  老沈飛到我身旁:「段君,往哪裡?」拉開了門,一錯不能再錯。

  如果沒有波折,永遠不知道真正所需,我一步不停,走向車房。

  「我送你。」老沈讓我上了他的車。

  他的車開得很快,他說:「雖然,我並贊同你的做法,兩個世界的人不宜戀愛。」

  「老沈,你不明白我。」

  「我不必明白你。」但你尊重我,真正的友誼在此。

  按門鈴,我對老沈說:「不讓我進去,便往後園叫門。」但,大門很快開了,我們比領路的人更快,步入大廳,白冰剛從樓上下來,冷笑:「還有什麼不清楚?」

  「水玲瓏!」我叫著,奔上二樓,老沈拉著我,他始終怕我失儀。

  白冰道:「你已知道真相,她非如想像中美好,她也知道你愛的不只幻象。」她望沈禮:「完了,他們各自的夢。」

  不,我搖頭。

  「她豁出去了,用最深的秘密作代價,她太傻了。」

  「水玲瓏!」我甩開沈禮,啊,不必向他們解釋,我奔上樓。

  而她。下來,聽到我的呼喚,她來了,很快。在樓梯的中間,我們迎近了對方。

  她紅腫的雙眼,猶有未干的淚。

  千言萬語,在兩手相握中道盡。

  「我來了。你知道,我一定會找來的,是嗎?」擁著她,我低問。

  她不斷湧出的淚水,她等得苦了。

  然而,我最終還是來了。她揭露自身的秘密,她冒了最大的險,是什麼促使她這樣?

  愛情這回事,是有的

  轉過身來,我向沈禮單單眼。

  老沈作了一個會心微笑。

  白冰喟然:「也許,我第一次讓他來這裡時,已經做錯。」

  白冰沒有做錯。

  她不讓我來白府,我還是會在其他地方遇到水玲瓏。這是緣,當水玲瓏跑到我的店子買古董表的時候,當她以陳的身份在鬧市逛的時候,冥冥中已有安排。

  恁地迂迴曲折,恁地萬水千山,要相遇的總會相遇。

  無數店子打開門,她就是走進我這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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