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間啟之鼻酸,他控制情緒,深深吸進一口氣,把王庭芳輕輕拉起。
王庭芳有點暈眩,「嘩,謝謝你小周。」
周啟之放開她。
王庭芳問:「跳探戈有什麼秘訣?」
「練一百次,還不行,練五百次。」
王庭芳點頭:「同做所有其他事一樣。」
啟之退出。
管家看著他,「小周你真是一個好規矩青年。」
小周黯然地笑。
他想說:我是一隻披上羊皮的狼。
與員工一起吃過午飯,有官員到鳳凰台開會。
管家請他們到二樓書房。
出來時手上有張條子,印著書房座位方向,管家用鉛筆打著記認:施生咖啡兩糖少奶,劉生龍井茶,張生泡沫奶茶……象做茶餐廳生意一般。
兩個傭人一起做,托盤有點重,啟之說:「我幫你捧到樓上再說。」
女傭笑:「小周你真沒話說。」
書房門打開,王庭芳仍然穿著紗裙,像是不捨得脫下。
但是口氣換了一個人。
她說:「這些年報,本本陳腔濫調,聽聽,00年說:『局內職員壓力倍增』,01年說『資源有限,需求無限,沉重工作壓力令前線員工疲於奔命』,今年這樣講:『財政緊絀而需求不減,系統負荷日重,前線人員疲於應付……。」
大家不敢出聲。
「到底由誰執筆?」
「這--」
「何用每年派員去史丹福與劍橋讀工商管理?乾脆派上清華好,讀寫中文是正經,我很嚴肅並非玩笑,今日就開辦中文班。」
女傭取著空盤出來,掩上書房門。
啟之趁這空擋回家寫稿。
才執筆,他又鼻酸。
咄,他同自己說:小周你還有什麼想頭不成。
好不容易寫妥芝子專欄,他接到大嫂電話:「啟之,回家吃飯如何?如有朋友,一起帶來。」
啟之去買了一箱橘子當禮物。
飯後他教小寶跳舞,大哥訝異:「啟之,你還記得這個?」
大嫂笑:「這份新工作很適合啟之。你看他精神多爽利。」
叔侄二人在小小客廳表演探戈,啟之居然扮女生,引得兄嫂大笑。
他忽然接到急電,管家召他:「小周你到海寧街十號去接司馬醫生到鳳凰台。」
啟之嚇一跳:「誰不舒服?」
「教育部長何先生。「
啟之立刻出去。
司馬醫生已在門口等,車子風馳電掣駛返鳳凰台。
只見何先生躺在會客室長沙發上呻吟,司馬醫生立刻替他診治,原來胃氣上湧,痛得不能形容。
叫記者看見了,少不免贈以膿包二字。
管家煮了一鍋小米粥,拿出去給何部長喝了暖胃。
半晌他好些了,仍然得回書房開會。
這會開到黃昏才散。
眾高官出來時面如土色,一言不發。
不用講也知道是吃足苦頭。
啟之低著頭笑出起來。
愛司迎出來,用國語說:「酒囊飯袋,王小姐限每人一個月裡真正學妥普通話,不得有誤,你呢,小周,你可會說普通話?「
啟之攤攤手:「我本是普通人,自然會說普通話。「
愛司笑了:「那你的英文程度如何?「
「還過得去。「
「咦,美國口音。」
啟之索性學著電子遊戲中盜墓者羅拉的純正英國口音說:「我父親是大使先生--」
愛司笑得彎腰,「呵,小周,我許久沒笑了,真好,你能叫我們這一代的女生多笑。」
有人輕輕在廚房門口走過,呆了一會。
管家眼尖,「王小姐,你要什麼,我給你拿上去。」
只聽得王庭芳輕輕答:「我來拿一杯水。」
眾人立即停止講話,管家馬上去斟水。
愛司跟著出去聽吩咐。
接著幾天,小周仍然管接送,一手車已開得十分熟練,照鏡子時,啟之覺得他活脫脫像個司機。
他的芝子專欄愈來愈受歡迎,無論什麼,一受群眾抬捧,便有摹仿者,這群人通常不肯承認抄襲,你說他青出於藍,他還要不高興呢。
起碼有三個以上專欄,題材語氣跟足芝子,可是又對芝子嘲諷揶揄,時唱反調。
林森說:「這個金子學的有三分似,那個波子只得一成,還有一個媚子,完全沒有紋路。」
啟之唯唯諾諾。
「啟之,芝子專欄需要加把油。」
不知是醬油還是麻油,啟之不出聲。
「有沒有勁一點的新聞?」
啟之瞪大眼睛。
「她一定有異性朋友,她可能妙齡守齋,還有,她睡衣款式顏色……你明白嗎?」
啟之正在喝咖啡,差點吞了下去,他嗆咳起來,用手帕摀住嘴巴。
「要不,打聽到幾時加稅減稅,裁員,取消聯邦匯率,我們就拋離對手了。」
啟之低著頭。
「下星期大會堂宴會廳舉行慈善舞會,我要你混進去拍照。」
啟之說:「你也會在場,你為什麼不自己拍?」
「啟之,我要你拍我與特首小姐舞姿,明白嗎?我捐款五十萬,為的是什麼?」
「我不再認識你,林森。」
林森興奮的說;「電視台接觸鳳凰一號,說是願意免費攝制舞會片斷,製作成影碟義賣,可是已被拒絕,因此圖片更加珍貴。」
啟之問:「你如何得到門券?」
「請帖,啟之,不是門券,領先雜誌手上有幾張某人不可見光的照片,某人是權貴,我一開口,他立刻替我張羅到門券,不,是請帖。」
「林森,你真卑劣。」
「啟之,你也在這只賊船上。」
那天下午,他看見有人送一隻大盒子進來,愛司接過檢查,輕輕打開,原來是一件晚服,灰紫色小袖子軟緞長裙,款式保守,但不失典雅。
啟之憑記憶用彩筆繪出晚服,送往領先。
組長興奮極了,「有獎金。」
「最好在當日刊出,否則她可能有時間更換衣服。」
「當然,當然。」
他逐日逐篇專欄出賣她--一個與他無怨無仇的毫不相干的妙齡女子。
他時時在車子倒後鏡裡偷看她,她低頭審閱文件,面色沉靜,像尊玉像,偶然抬起頭,看向窗外,但是一言不發。
全融島都知道她是一個孤兒,亦無兄弟姊妹,寂寞嗎?一天工作十六個小時的她可能沒有時間問這個問題。
她呆視窗外神情至為淒宛,眼睛失神,變成大顆玻璃珠模樣,呵。
那天早上,芝子專欄披露了晚服彩圖。
愛司第一個炸起來:「屋內有內奸。」
管家說:「不,由時裝店那邊洩露出去才真。」
愛司說:「對,店裡人多手雜。」
秘書說:「必須換一個設計師了。」
「王小姐怎樣說?」
「她看了專欄一眼,又再研究文件,她打算全面回復英語教學。」
「那豈不是要招非議?」
「她背脊已插滿箭,弱勢政府管治難,哪能令人高興?說得好聽是共同承擔,說得難聽是人人水深火熱,政府一舉一動均會挨罵。」
說得再好沒有。
傍晚,小周去接王庭芳。夏季,日長,天色尚未全暗,只見王庭芳緩緩穿著晚服,走出來,婀娜多姿,但不知為什麼,清麗的她帶一股不可抑制的寂寥。
她沒有即時上車,她在門口逗留一下,一陣微風吹來,衣褲飄起,煞是好看。
愛司一直在她身邊,是晚保鏢亦換上黑色晚服,豐滿身段畢露,不知配槍藏在何處。
終於她們上了車。
啟之已帶著筆尖攝影機。
怎樣跟進去呢?
到了現場,愛司忽然輕輕說:「十點是跳舞時候。」
啟之看著她。
「可以賞臉跳只探戈嗎?」
啟之暗自叫一聲:天助我也。「我在這裡等你,你帶我進場。」
只見所有客人都經過金屬探察器檢查,魚貫而入。
記者湧在門口,逐個貴賓拍照。
啟之看到林森帶著女伴昂然進入會場,唉,人各有志,所謂青菜蘿蔔各有所愛,他喜歡出人頭地,追逐名利,明天玉照上報。
十時正,愛司應約出來找他。
她帶他進場,只見水晶燈下衣香鬢影,許多男賓手上拿著一個牌子輪侯與王庭芳共舞。
愛司輕輕說:「估計可籌得善款百萬。」
「那麼多?」
「樂隊已把每隻音樂縮成一分鐘。」
啊,輪到林森上去邀舞,啟之連忙對牢老友拍了好幾張照片。
真好笑,兩人舞步都由他所教,跳得中規中矩。
拍到了照片,啟之放下心,飯碗保住啦。
他帶著愛司下舞池,愛司高興極了,一口氣跳了三次。
啟之輕輕說:「我到露台站一會透口氣。」
愛司依依不捨,但也感心足,到底,這是她工作時間。
啟之走到露台,發覺是條露天長廊,另一頭,遠遠,距離十多碼,有個人影。
她坐在籐椅上脫下緞鞋,正在休息。
他看見她,她也看到他。
正想招呼,愛司找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