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心轉移得真快。
也有人說:「我還是喜歡男人做首長。」
「只要真心為市民好,誰管他是男是女。」
「王小姐為什麼忽然出院?」
「要證明疫症已受控制呀,這才能紓解市民憂慮。」
「真用心良苦。」
「來了,來了。」
記者一湧而上,有些還自備鋁質高梯,叫同伴架開,攝記便爬上去獲取好角度。
啟之來得遲,霸不到好位置,只在人群肩膀及頭髮之間看出去。
只見醫院大口門口忽然一亮,王庭芳與她的下屬諸新聞官及護衛出現,閃燈像閃電般亮起,叫人眼睛都睜不開來。
特首小姐穿著一件蛋青色長及膝蓋外套,象牙白的膚色楚楚動人,頭髮挽在腦後,她瘦了許多,下巴尖尖,脖子纖細,弱不禁風,可是眼神堅定,微笑與市民招呼。
有人鼓起掌來,也有年青人上前送花。
啟之在人群身後呆呆地看著眾人像公主般擁撮她上車離去。
這不像是王庭芳的暑期工呢。
也許她可以連任,一次又一次的災劫只證明她與市民在一起呼吸生活,她並非自尊自大高高在上的一枚橡皮圖章。
啟之把雙手插在口袋裡,呆了一會,打算離去。
「師兄。」轉過頭去,原來是余小娟。
她正在收拾工具,剛才爬上鋁梯架拍照的,原來是她。
可是她胸前的記者證已經換了招牌。本來是領先,現在寫著前方。
小娟說:「師兄,林森用勞工法例解雇我,補了六個月薪水,叫我即時收拾私人物件離開公司。」
「是什麼時候的事?」
「昨天。」
「你這麼快找到新工?佩服佩服。」
「你也是呀,師兄,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芝子專欄呢?」
「昨日起已經取消。」
啟之一怔,感覺像照顧了大半年的小孩被人帶走,十分空虛。「為什麼?」
「換版面,轉口味。」
「就是這麼簡單?」
「師兄,來喝杯茶慢慢談。」
余小娟吩咐同伴幾句,看情形,她也已經升格為師姐了。
他們兩人到小小茶餐廳坐下。
余小娟輕輕說:「林森懷疑我是奸細,將你及芝子身份向鳳凰台一號揭露,真是冤枉,我百詞莫辯。」
「不是你?」
「你也懷疑是我?」小娟幾乎跳起來。
啟之連忙說:「不不,但,那又是誰呢?」
小娟頹然,「我也不知道,看情況,沉冤永無得雪之日。」
「六月飛霜。」
「師兄,拜託你別挖苦好不好。」
啟之道歉,「我本來不是這般涼薄的人,只是近得領先報同人日久,也變成同類。」
小娟啼笑皆非。
「師兄,你猜猜這告密人會是誰。」
「告密是一種奇特行為。」
「是,出賣了人還自以為主持正義。」
「黑手黨處置這種人是把他們雙腿種在水門汀沉入海底。」
小娟說:「我不會行私刑,我只想世人知道那奸細不是我,我在這個行業找飯吃,我又不妒忌誰,我為什麼要拆穿芝子身份。」
啟之的心一動。「告密是因為妒忌?」
「妒忌是很大的動力,除此,就是為著利益。」
他們兩人喝乾了好幾杯檀島咖啡,想了很久,得不到端倪。只得話別。
「師兄,你寫得一手好文章。」
「哪裡,你太器重我。」
他倆分道揚鑣。
第八章
第二天一早,啟之又準時到達醫院。
到了六樓,從玻璃窗看進病房,只見一張空床。他一驚,忍不住大聲叫喊:「來人,來人呀。」
看護奔出來,意外,「怎麼是你?」
啟之聲音都顫抖:「病人呢,病人去了何處?」
「呸,你放心,她出院了。」
啟之「啊」地一聲,「原來如此。」
看護問:「你不知道,她沒通知你?你倆有齟齬?」
啟之低下頭。他什麼都不知道。
「怪不得她留一封信給你。」看護取出一隻白信封給周啟之。
「我還有幾句忠告。」
啟之說:「請指教。」
「追上去,別放棄。」
啟之微笑,「謝謝你。」
他取了信匆匆回到車裡。
他忙不迭拆開信,白紙上用藍色鋼筆寫著娟秀的字體:啟之,你看到這信的時候,我已離開融島了。
啟之覺得像是文藝小說中女主角告別留言一般,語氣不但真摯,且有點淒涼。
「啟之,我多次向你示意,可惜不得要領,你的眼睛,總看著別人,每次你見到她,面孔總會忽然亮起來,瞞不過任何人。」
啟之抬起頭,摸自己面孔,真的,真的會發光?他可憐自己。臉皮你也太不爭氣了。
「我很妒忌,然後,憑自己的觀察及調查能力,發現你是領先報的臥底,於是,我向她揭發你真正身份。」是愛司,原來那人是愛司。
「王小姐得悉真相,臉上悲怮、失望、落寞的神情,即時叫我後悔,但,已經太遲了,原來,她對你也有真實的感情,而我,卻一直把她當機械人。」啟之閉上眼睛,一會才有勇氣讀下去。
「我們都錯了,她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真人,你在她背後插了一刀,我又把刀柄推到她的心臟,我們是壞人嗎,在這之前,我從未做過壞事。」
啟之內疚,不,愛司,你很好,這件事裡只有一個壞人,那是我。
「我決定離開鳳凰台一號,我已在別處找到工作,啟之,也許我們永遠不會再見,但是在病中,我看到真情,感謝你照顧,永誌不忘,愛司。」
啟之掩上信紙,把臉埋在手裡。
原來是愛司。
啟之抬起頭,深深吸口氣,撥電話找林森。本來,他不想與領先報再有任何轇轕,但是這關係余小娟的名譽,是,秘聞記者也講名譽。
「林森,小娟不是奸細。」
林森一楞,「那是誰?」
「一號裡工作人員。」
林森聲音懊惱:「我錯失一名大將。」
「你是否真的後悔?」
「有什麼辦法?」
「加一倍薪水,親自賠罪,她會回來。」
「這——」
「如果覺得錯有錯著,那就算了。」
「不,面子算是什麼,我馬上與她接觸。」
「能屈能伸,才是好漢。」
「明白。」
啟之鬆一口氣,誰會想到一個專欄會引出那麼多曲折離奇的人物與事故。他深深歎口氣。
一個假期就這樣過去了。
他回到學校,主張加多體育課程,加建泳池及健身室,設緩跑徑,課室必須通風,一定要開窗叫空氣對流……
有人說:「小周,大學不是健身室。」
「可是,病人不能讀書,病人不能畢業,一切均從健康而來。」
「周先生揶揄我們是東亞病夫。」
「我們在這裡操勞十多廿年,倒要叫周先生教訓。」
忠言逆耳,要效忠小小一間學校都會引來百般阻撓,王庭芳在鳳凰台的艱難可想而知。
幸虧上司是個明白人,「先自衛生著手:合作社、會客室、飯堂、洗手間必須加倍清潔,宿舍訪問一定要登記……」
啟之歎氣,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忙著建立個人勢力,非得推倒某些人,拉攏另一些人不可,做了這些,忘卻工作,不顧大局,當然一敗塗地。
他苦笑。
倘若周啟之是個富家子,一定躲到山上去過日子。可是,每個人都避世避是非,誰來服務社會。
唉。
下班時分,余小娟在門口等他。她微微笑,「師兄,謝謝你,我已獲平反。」
啟之替她高興。
「啟之,你是我的話,你回不回領先?」
啟之攤攤手,「我不是你。」
「好馬不吃回頭草呢。」
「我告訴你什麼才是好馬:身壯力健,知道方向,哪裡有草到哪裡的就是好馬。」
余小娟沉吟。
「你的目的是賺學費,哪裡高薪哪裡去。」
「揮之即去,呼之又來,好像一點骨氣也沒有似的。」
啟之也很感慨,「找生活榮辱不計,事事講尊嚴,算原則,怎樣吃飯。」
「啟之你是讀書人,你也這樣說,叫人難過。」
「讀書人也得每月付十多條賬單,水電煤氣,欠一不可,讀書人也得照顧老小,背起擔子,讀書人也得打理家務,叫家人整潔舒適,讀書人也是人。」
「那我就回領先吧。」
「問林森要間宿舍住。」
「是,師兄。」
「也別太舒適了,否則,再也不想讀書。」
余小娟凝視師兄,「你為何神情憂鬱,落落寡歡?」
「我一向如此。」
「你有什麼不高興?」
「讀書人太開心了不像讀書人。」
「是為著她吧。」
「胡說,你做記者做上癮了。」
「看得出來:得不到的愛,蕩氣迴腸。」
啟之不出聲。
「她此刻那麼忙,怎會有空戀愛,況且,到哪裡身後都跟著貼身保鏢,你倆在戲院前排,佩槍的護衛就在後排,拉個手說句話都有眼睛盯著,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