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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亦舒

  有人在電話錄音機中留言:「啟之,我是大哥,有空回家吃飯,阿芳如果有時間,無任歡迎,我們已知道她是誰,十分意外,又覺榮幸。」 

  大嫂加一句:「放心,家居照片,絕對不會發表。」 

  人人都有良知,周啟之除外。 

  他又斟多一杯酒。 

  電話鈴再響。 

  「師兄?我是師妹,今日有什麼新聞?」 

  啟之苦笑。 

  他用坐墊蒙頭,昏睡過去。 

  夢中聽到同學叫他,母親的聲音輕輕對小朋友說:「啟之有點不舒服,別去吵他。」 

  他想掙扎起來,不夠力氣,聽得小朋友呼嘯著離去,好不失望,但又昏睡過去。 

  「啟之,醒醒,醒醒。」 

  啟之睜開眼,「哎喲,我要遲到了。」 

  林森告訴他,「週末,接著復活節假期,你不用上班。」 

  「你如何進來?」啟之嚇一跳。 

  「門沒上鎖,一推即入。」 

  啟之發呆,他已失去日常運作功能。 

  「啟之,東窗事發。」 

  啟之坐起來揉臉。 

  他歎口氣,「為什麼叫東窗,不是西窗或南窗?」 

  林森說:「你真幽默,王庭芳的新聞組已把領先報列入黑名單,新聞發佈會再也不通知我們。」 

  啟之發覺自己嘔吐過了,客廳一陣臭酸味。 

  他打開窗戶通氣,只覺頭痛欲裂,連忙服止痛藥。 

  找到臭味源頭,原來墊子上有穢物,他連忙把坐墊丟垃圾桶。 

  一邊林森不住發牢騷:「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周啟之,都是因為你。」 

  啟之斟杯番茄汁喝。 

  他問:「誰是蕭何,他做過些什麼好事壞事?」 

  林森責備他:「你的身份已經敗露,你太不小心了。」 

  啟之答:「我是間諜,像瑪泰哈利一般,將遭處死。」 

  「啟之,你宿醉未醒,胡言亂語。」 

  「是,他們已知道芝子是周啟之。」 

  「是誰洩露機密?」 

  「據說是政治部調查所得。」 

  林森搖頭,「我不相信。」 

  「政治部確有這點能耐。」 

  「整件事充滿魚腥氣,我懷疑有人通風報信。」 

  啟之呆呆坐著。 

  頭痛漸漸減退,胸上卻似壓著千斤閘,透不過氣。啟之知道這是失戀的苦楚。 

  他無奈地說:「林森,事情總有拆穿一天。」 

  「我不甘心。」 

  嘿,他不甘心,啟之幾乎想笑。 

  「是否行家妒忌我們,去新聞處打小報告?」 

  林森說:「他們也用同樣手法,怎敢揭發我們?鳳凰台一號的園丁根本是朝日報社的採訪主任。」 

  有這種事! 

  林森問:「會不會是內奸?」 

  啟之呆呆看著他。 

  「即是領先報自己人。」 

  啟之不感興趣。 

  「周啟之,你要看醫生,你雙眼像死魚。」 

  啟之已經不介意這個頭號損友說些什麼。 

  林森探過頭來,「你喜歡王庭芳,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今日,林森丟下許多書包人名及成語故事,令周啟之無法招架,誰又是司馬昭? 

  「啟之,實際一點,莊子說,盡其本步而游於自得之場,好好找名淑女結婚。」 

  啟之道謝:「小弟頓首。」 

  「千萬不要苦雨戀春風。」 

  這幾個字倒是像游絲般鑽進周啟之耳朵。 

  苦雨戀春風,形容得多好,簡簡單單五個字,像青橄欖一般,清洌但帶苦澀,回味無窮。 

  啟之躺在沙發上不動。 

  林森在他客廳踱步,「我們要另作安排,啟之,你有什麼意見?」 

  啟之回答,「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這不是說禪的時候,我得回公司開會部署下一步。」 

  啟之說:「好走不送。」 

  即使是週末,他也回大學去。 

  圖書館仍然開放,他取了一疊參考書,挑一個有陽光的座位,打算找些資料。可是一行行的字全在他眼前浮了起來,繼而跳舞,他根本無法專注。 

  可是他不願回家。他也不敢接近同事同學,怕口氣內尚餘酒精味。 

  真苦。 

  中午,他到合作社買午餐。 

  所有菜式均太過油膩不合口味,他搖搖頭,買了一杯紅茶。獨自坐在一張小桌子上,看著同學嬉笑聊天。 

  忽然有人站到他身前,擋住他視線。 

  「周先生?」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年輕男子。 

  「周先生,請隨我來,王小姐想與你說幾句話。」啟之低下頭。 

  王庭芳也許不知道她已染上官場習氣:要見一個人,立即命手下隨時隨地傳他候命。 

  啟之又抬起頭來,「我沒有話說。」 

  年輕人意外,壓低了聲音,「是特首王小姐。」 

  「我知道,我沒有空,我有事做。」 

  「周先生,王小姐有話說。」 

  啟之微笑,「融島還是自由都會。」 

  第七章

  年輕人未想到周啟之有這樣奇特反應。他的經驗是:一提「王小姐」三字,即使是融島首富,也會如奉綸音,這人是誰,如此大膽? 

  他尷尬地退出。 

  周啟之看著他背影喃喃說:「狗腿子。」 

  不一會,身側卻有人說:「這可是叫做惱羞成怒?」 

  啟之轉過頭去,「愛司。」 

  愛司穿著縮水運動衣,梳馬尾巴,不施脂粉,看上去活脫似一般女學生。她輕輕坐下。 

  啟之鼻酸,「我無面目見你。」 

  「我又不是王小姐,你太言重了。」 

  她似有倦意,「請幫我斟杯冰水。」 

  啟之想一想,幫她倒了溫水,愛司一飲而盡。 

  「你不舒服?」 

  「這兩日陪王小姐與醫務人員開會,兩家公立醫院急症室突傳一種急性腦膜炎,一星期內上百一至十歲兒童求診,需設立特別隔離病房,今晨,有消息說青少年亦受感染,現正追查源頭。」 

  啟之關注,「可以注射疫苗吧。」 

  愛司點頭,「醫務署正火急籌備。」 

  啟之看著她,「你打算原諒我?」 

  愛司沒好氣,「我不是聖人,況且,你出賣的不是我。」 

  「那麼,聽我解釋。」 

  「不必了,你一定怪社會怪奸人,千錯萬錯,不是你個人的錯。」 

  啟之先發制人:「那麼,你找我幹什麼?」 

  「羞辱你。」 

  周啟之再也想不到愛司會這樣直爽,啼笑皆非。 

  「我已無地自容。」 

  「王小姐要見你,還不動身?」 

  「我沒有準備好。」 

  「芝子君,拿點勇氣出來。」 

  啟之忽然鎮定下來,「你盡情侮辱我吧,我的確該死。」 

  愛司猙獰地笑,「我還沒開始呢。」她站起來,忽覺頭暈,需用雙手撐住桌子。 

  啟之吃一驚,愛司身體一向良好扎壯,今日是怎麼一回事?他去扶她,觸到她雙手。 

  「愛司,你發高燒。」 

  愛司坐下來,啟之老實不客氣把手放在她額上,「愛司,我立刻送你去醫院。」 

  「我自己會走。」 

  「你算了你。」 

  他扶起她就走。原來平時英姿颯颯的她身量並不太重。 

  到了急珍室,醫護人員一經檢查,便立刻說:「病人需即時送到慈恩醫院集中處理。」 

  「什麼事?」 

  「懷疑是急性腦膜炎個案,這位先生,你與病人是什麼關係,接觸過什麼人,你亦需自願隔離。」 

  愛司清醒,她聽得到每一個字,她對啟之說:「我即時要通知王小姐。」 

  醫生如雷殛震驚,「你是王小姐什麼人?」他立刻去知會院長。 

  「如果我受到感染,王小姐亦有危險。」 

  電話響了兩下,即時有人來接。 

  「我是愛司,王小姐在什麼地方?」 

  「王小姐在科技大學參觀一種可穿著在身上的機械技術,簡稱機械衣,護士若穿上它,即時力大無窮,可單人將病人抱起放輪椅上,你說多有趣。」 

  「接過去,我有要緊事。」 

  院長趕著過來,「我同王小姐說話。」 

  電話接通,這時,愛司已經緊張得滿面通紅,額上全是豆大汗珠。 

  院長輕輕說了幾句,掛上電話。 

  「王小姐立刻會到慈恩醫院檢查,兩位請先走。」 

  啟之覺得有什麼不妥之處。 

  院長輕輕說:「這件事請勿張揚。」 

  啟之忍不住說:「慢著——」 

  院長看著周啟之,「這裡沒你的事了。」 

  愛司需要照顧,她整個人燙如一塊火炭,真沒想到細菌如此暴烈。 

  啟之在愛司耳畔說:「你放心。」 他緊緊握著她的手。 

  愛司看著他點點頭。 

  「融島有最好醫療設施。」 

  愛司輕輕說:「周啟之,你廢話特多。」 

  「聽著,愛司,設法同王小姐說,疫症如此兇猛,迅速傳染,一定要即時知會公眾,不可隱瞞。」 

  「周啟之我與你均不懂政治。」 

  「艱深政治已經過時,愛司,代我忠告王小姐,宜與市民開心見誠共渡難關,政府透明度愈高市民愈是安心。」 

  「面子——」 

  「生病同面子有什麼關係?」 

  「你不明白她那班幕僚。」 

  「請把我意見轉告王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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