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周先生,本校有一個空缺——」
啟之跳起來,大聲歡呼,又學泰山那樣用雙拳擂胸,然後坐下來讀信中詳情。
不過是一個臨時講師職位,已經叫啟之雀躍。他立即電郵大學答允面試。
興奮地應付了正經事,勘杯啤酒,獨自喝一口,才想到要離開鳳凰台了。他不禁黯然,一瓶接一瓶,不覺略帶醉意。他咚一聲倒長沙發上。
想到在歐美大學無憂無慮歡笑度日的歲月,不禁落下淚來。他睡著了。
「啟之,啟之。」是林森的聲音。
「啟之,醒醒,收到你辭職信,這回真留不住你了,多可惜,你是一個不可多得好記者。」
啟之一身酒氣坐起來。林森身邊是新進記者余小娟。
「小娟接替你寫芝子專欄,你贈她幾句。」
「我且去洗把臉。」
小娟卻笑了,「師兄不用客氣。」
啟之吁出一口氣,他甩難了。
林森說:「啟之,多謝三個月幫忙,托你鴻福,領先報果然節節領先。」
「不是我一人功勞。」
「大家有份,你且因公受傷,本報一定作出勞工賠償。」
啟之低下頭。
小娟眼尖,看到了照相架子裡英雄美人的照片。
大家都識相地不出聲。
林森說:「啟之,可否定期替我們做特寫。」
啟之想一想:「近年融島市面出現一些醜類無比的建築物,需一一點名指摘。」
余小娟笑,「我拍照,你撰文。」
林森很高興,「你倆慢慢談,我有事先走一步。」
他駕跑車走了,肯定又去追名逐利。
余小娟同師兄這樣說:「請指點我一二。」
「真的叫我指手畫腳?我可不客氣了。」
小娟一本正經點頭,嚴陣以待。
啟之笑,「我自己也是新入行,哪裡懂什麼。」
「可是師兄你專欄是那樣受讀者歡迎。」
「可能是實情實景吧,讀者覺得可信,於是逐日追讀。」
「讀者要求究竟是高還是低?一直有個說法,說讀者水準日益低落。」
「說這種話的,總是一撮長久得不到讀者歡心的作者吧,讀者要求寫作人純為他們服務:不可自我宣傳,也不可為一個政權或一間機構宣傳,要忠心視讀者為唯一對象,專一,心無旁騖,尊讀者為先。」
「是,明白。」
「我講完了。」
「謝謝師兄。」
啟之攤攤手。
余小娟又問:「師兄在領先報地位薪酬超然,為什麼要去大學做龍套?」
「人各有志。」
「是否輕賤記者這一行業?」
啟之抬頭想一想。
既然要走了,好來好去,何必還說難聽的話,他答:「記者也有很多種,你要做姬仙阿瑪普與巴巴拉華德斯。」
余小娟笑,一看就知她絕頂聰明。
「師兄,人的機遇隨天時地利人和而定。」
「說得好,小娟,做特首新聞,請手下留情。」
「你不覺得她比任何一屆長官都有擔待又夠果斷?」
「她付出龐大代價。」
「師兄,我會照實報道。」
「那最好沒有,她只比你大幾歲,這年頭女子愈來愈能幹。」
余小娟感喟:「時勢不一樣了,早幾十年,女子躲在家裡不管閒事,稍微重一點的傢俱雜物都有男人代勞,現在我們做完自己那一套,還得扛住老人幼兒滿街跑。」
啟之搔頭,「是男人不中用吧。」
「社會不景氣,四支手勝於兩隻手。」
「小娟,與你講話真有趣。」
「師兄,托你做一件事。」
小娟取出一枚小小銀元。
「這是什麼?」啟之愕然。
「偷聽器,請師兄在一號選個角落放好。」
啟之霍一聲站起來,「小娟,時間晚了,再見。」
余小娟看著他,「林森說你在鳳凰台一號的身份就是一隻竊聽器。」
啟之根本不想辯駁,「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余小娟歎口氣,輕輕離去。
周啟之鬆口氣,好一個厲害腳色。
他把那只竊聽器扔進坐廁沖掉。
幸虧走得快,周啟之背脊已經爬滿汗。
有人敲門。啟之一驚,這又是誰?
那人在門外說:「我是愛司。」
啟之開門,「愛司,你為什麼不在王小姐身邊?」
「我也有放假空間。路過,想來喝杯茶。」
啟之讓她進屋。
「聽說你辭職了。」
「愛司你消息十分靈通。」
「大家都喜歡你,剛才我送王朗權到飛機場,他也說很欣賞你為人。」
「王朗權人才出眾。」
「真不知這兩姊弟的母親餵他們吃過什麼才這樣出色,王朗權此行到陝西去研究瀕危的朱鹮鳥。」
「羨煞旁人。」
「他勸王小姐適可而止。」
「兩人性格大不相同。」
「姊姊主張急攻,弟弟崇尚無為。」
啟之敬上香片茶。
「王小姐希望當面挽留你。」
啟之咳嗽一聲。
「留著你自己同她說吧,你的心意,除卻她之外,人人都知道。」
啟之面紅耳赤,說不出話來。
愛司黯然,剛毅如男孩般的她也輕輕歎氣。
啟之又咳嗽一聲,「時間晚了。」
「謝謝你的茉莉香片茶。」
原來一向瀟灑的愛司駕機車來,只見她戴上頭盔上車走了。
啟之一人在書房看動畫片小飛象,看到登寶夜訪生母一場,忽然落淚,悶悶不樂,上床睡覺。
第二天一早到一號,管家迎出來,「啟之,留不住你。」
啟之汗顏。
「王小姐等你說話呢。」
他走進書房,不見王庭芳。
一扇通向花園的長窗敞開,啟之探頭一望,看見她坐在籐椅上眺望荷花池,他從未見過更寂寥的背影。
她在想什麼?
可有懊惱背著這樣一個重擔?
他緩緩走近,「王小姐早。」
她聞聲轉過頭來,「啟之你來了。」
「王小姐找我?」
「聽說你要到大學工作。」
「今午面試。」
「那多好,祝你前程似錦。」
「謝謝王小姐。」
傭人斟出冰茶來。
她坐在樹陰旁,忽然說:「上頭讚我做得好呢,說是大刀闊斧,對症下藥。」
「十分明確。」
「我是孤兒,喜事恨事都無人傾訴,啟之,聽說你也只得兄嫂。」
啟之點點頭,內心惻然。
「世人常說孤兒寡婦,這兩種人最苦。」
「的確是。」啟之黯然。
「今日我一定是累了,說話囉嗦。」
「啟之連忙答:「沒有,沒有。」
王庭芳忽然微笑,「你們與我說話時一如對著太婆。」
啟之也笑。
「遲些別當我是老佛爺就好。」
這時管家來說:「王小姐,政務司來了。」
啟之連忙告辭。
王庭芳叫住他:「啟之,下星期大家一起吃頓飯。」
「是,我與管家約時間。」
他出去時與政務司擦身而過,那個小個子中年男子面色灰敗,像鬥敗公雞,不知王庭芳又要訓些什麼話。啟之有點同情他。
但凡無能之輩一直升職到某個地步,必定不勝負荷,精神慌亂。
只聽得王庭芳輕輕斥責:「你同記者說些什麼?」
「王小姐,言論自由。」他還想抗議。
「你完全搞錯了,你代表政府,言論要符合身份,你的家是官邸,並非私人寓所,你二十四小時當更,同我一般淒慘,你有什麼自由?」
啟之微笑,怪不得師妹要裝竊聽器,該等對白,何等精彩。
下午,他去大學面試,順利獲得聘用。
高層對他異常客氣,一個系主任洩露口風:「鄧伯誠先生是我們的校董呢,特別關心圖書館建設。」
啟之苦笑,他又靠了裙帶關係。
鄧伯誠這時卻在夏威夷群島的卡呼拉威島上作客。
這座別墅建在山上,一望無際,蔚藍的太平洋幾乎與露台連接在一起,四季如春的園子裡種滿鮮紅棘杜鵑,嫩黃蛋黃花,以及無數梔子茉莉,惹得銀綠色蜂鳥在花叢中飛舞。
世上雖無樂土,這也很接近了。
鄧伯誠說:「老王,這裡像天堂一樣。」
他的老友王灼榮答:「伯誠,放下自在,你握著權柄不放,當然白了中年頭。」
鄧伯誠歎口氣。
「再來一杯威士忌加冰。」
秀麗的土著女郎溫柔地斟上醇酒,身上沙龍在熏風中飄拂,貼住蜜色皮膚及美好身段。
鄧伯誠不禁說:「這種地方醒來,真會懷疑自己已經死去,升級天堂。」
「多謝讚美。」
「上次來你這裡,我好比熱鍋上的螞蟻,這次來,已經煮熟了。」
「伯誠,恭喜你,你的計劃已經奏效。」
「啊?」
「我同你最喜歡的一本書叫孫子兵法,大學裡在圖書館借到中英文版本天天讀。」
鄧伯誠愁眉百結中也笑出來,「是,當時已知是寶書可以活學活用,像敵退我進,以及敵進我退,就是練探戈舞口訣。」
兩個中年人大笑起來。
「現在連美國國防部長都在電視上大談孫子兵法。」
「伯誠,此刻你的敵人是誰?」
「五百萬融島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