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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另一位店員走近,「周先生還想看什麼?這邊是我們的鑽婚指環。」

  志厚黯然。

  他付款離去。

  腳步一直走到梅子酒吧。

  那地方極受年輕人歡迎,晚晚人山人海,據說他們就是喜歡肩碰肩的感覺,飲品來了,需立刻付錢,以免人多賴賬。

  志厚看到生辰女,送上禮物,本來想走,她遞來一杯苦艾酒。

  苦艾,正合志厚心意,一飲而盡,酒到愁腸,起了化學作用,他擠到一個角落坐下,鬆口氣。

  這地方令他想起大學附近的酒吧。

  他歎口氣,正想站起,承堅看見了他,走過來。

  「克瑤在那邊。」

  「誰?」

  「你表妹王克瑤,是你請她來?」

  「也許,她也聽說梅子是個好地方。」

  志厚說「我去找她。」

  這也是他見一見她的時候了。

  周志厚取過承堅手裡的酒一飲而盡。

  承堅說:「克瑤在那邊唱歌。」

  那邊十來個人客正在大合唱。

  幾乎人人荒腔走音,大聲喧嘩,歌不成歌,但勝在熱烈高興,他們跟著電子風琴拍子喊出來。

  ————「我的熱情

  好比一把火

  燃燒了整個沙漠」

  把尾音拖得老長,非常滑稽,非常忘形。

  厚在熱情沙漠隊伍裡尋找王克瑤,卻不見伊人。

  是,他並沒有見過她,不過真的看到,他會認出她,據眾人形容,她是一個神情寂寥的美女。

  在場有許多豪放的漂亮女郎,但都不是王克瑤。

  志厚一邊找一邊唱,空肚,很快覺得暈陶陶,舒服輕鬆。

  承堅在對面向他喊「喂,志厚,她到洗手間去了。」

  志厚又走到女衛生間門口等。

  每一個出來的女子都朝他笑。

  志厚不介意做一次傻瓜,一邊等一邊喝。

  不知過了多久,羅承堅又叫他:「志厚,克瑤在這裡了。」

  志厚想朝他走過去,但是力不從心,他愉快地醉倒在地。

  沒有吐,沒有哭,沒有鬧,只是睡著。

  羅承堅叫同事把他抬回家。

  他們都覺得周志厚今日好高興。

  志厚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早上。

  星期天,不用上班。

  他左邊太陽穴隱隱地痛,這種痛最要命,痛不死你,可是又每一分鐘在痛,不能做事,不能思想。

  他蹦跳走到廚房,看見一大杯鮮紅蓄茄汁。

  杯子下有宇條:「不能喝就不要拚命喝,蕃茄汁是鮮搾,混檸檬汁,請一口喝下,可治宿醉,瑤。」

  志厚苦笑,一口氣咕嚕咕嚕喝盡。

  一旁放著他的外套、領帶,以及送給理詩的淺藍色小小禮盒。

  一切都沒有失去。

  除出周志厚的精魂,彷彿還留在梅子酒吧一邊唱熱情的沙漠一邊喝苦艾酒,那種墮落的地方真不能去。

  志厚用手托著頭。

  他小心翼翼取過字條,把它們都收在一隻信封內。

  將來,待克瑤五十歲生日,他會把這些字條連同禮物送還給她。

  昨晚,如果少喝幾杯,便可以看到克瑤。

  但是,到了酒吧不喝酒,又為什麼。

  克瑤就在鄰室,想要見她也容易,走到走廊那頭,敲敲門,她如果應門,就能見面。

  不過,志厚仍不願無故騷擾她。

  志厚把克瑤的便條收好。

  結婚前夕,這些珍藏都得放棄的吧,所以老牌王老五都不想再結婚。

  志厚淋浴出門。

  仍然只得理詩與他一起跑步。

  他不出聲,運動使他全神貫注發揮體能,跑畢,滿身是汗,像是出盡一口鳥氣。

  他把禮物送給理詩。

  她十分高興:「不過,學校不准學生配戴首飾。」

  「校規嚴格是好事,功課尚可應付?」

  「最近學寫新聞摘要,我自國家地理雜誌取材,寫了一篇關於地雷的短文,原來世上約七十個國家土地埋著一千萬枚地雷,一觸即發,濫傷無辜,每年有二萬人中伏受傷,百分之二十是兒童。」

  「可怕!」

  「是呀,我們只需要擔心測驗,不應抱怨。」

  志厚很佩服這個小大人,是,他周志厚只需應付失戀,也不應太抱怨。

  理詩上學去,志厚到對門按鈴,任南施來開門,他微笑問:「仍為他人不適當行為羞愧?」

  任南施輕輕說:「理詩很喜歡你送的禮物,她說別人總送她玩具音響圖書之類,只有你把她當女孩子,不是兒童。」

  志厚點頭。

  「志厚,你真細心。」

  成珊就是嫌他這個:心細如塵,多愁善感,幾乎像個女人。

  「你幾時出來?」

  「執志厚,我同你,還是維持距離的好,你說是不是?」

  志厚笑,「我明白,我尊重你的意願,天氣那麼好,來,出去喝杯茶,我們保持距離,分開兩張桌子坐。」

  南施啼笑皆非,不知怎地,鼓起勇氣,與他出門。

  他們在小茶室坐下,分別坐兩張雙人位,斜對面,說話不用提高聲音也可聽見。

  志厚揶揄說:「這樣,人家看見,也不會誤會。」

  任南施只得微笑。

  志厚說:「我也不合群,在都會住了這麼久,不賭馬,不看球賽,不搓牌,星期日不往粵式茶樓,從未炒賣樓宇、股票、人情,同白活一樣,也不屬於任何團體、集會、會所、成珊說我是怪人。」

  「成珊是你女友?」

  「前任女友,分開很久了。」

  「你另有選擇,不算奇怪。」

  「謝謝你,我的工作對我來說已是娛樂,我很滿足。」

  南施說:「今天不用辦公?」

  「我的工作時間比較有彈性。」

  「那麼請大駕光臨,到敝店來看看,請多指教。」

  志厚很高興得到這個邀請。

  原來任氏傢俱店十分精緻,開在大酒店商場內,專售中式古董傢俱,看得出生意不錯,客人絡繹不絕。

  志厚不大懂,脫口問:「花梨木即玫瑰木?明式最名貴?」

  南施笑答:「說得不錯,但小店只售仿古傢俱,價廉物美。」

  志厚一點也看不出,不辯真偽。

  任何生活細節,如要鑽研都是一輩子的學問。

  「我有得力夥伴幫忙,故此不大操勞。」

  但是任南施到了店裡,也判若兩人,她變得精靈、爽磊,與在家的無奈柔弱完全不同。

  這就是工作的好處了。

  店內有小小會客室,南施招呼志厚喝茶,又是白杭菊,清香撲鼻。

  店內四處擺著盆栽,襯得店堂分外幽雅。

  志厚知道這種叫嗜好店:有無盈利不要緊,目的是使主任有個歇腳處,不致於閒得慌。

  任氏還能賺到錢,那是異數。

  夥計捧出一隻木盒,放在茶几上。

  南施說:「小小心意,敬請笑納。」

  那是一隻做的非常精緻的首飾盒子,志厚一看,便說:「唉呀,有一個人一定喜歡。」

  誰知任南施微微笑:「是王小姐可是,她也有一隻,亦是敝店出品。」

  志厚意外,「你倆很熟絡?」

  「凡是理詩的朋友都是我朋友。」

  志厚點點頭。

  正在這個時候,外邊有擾攘人聲。

  夥計進來低聲報告,任南施臉上變色,她沉吟一會「給他吧。」她這樣說。

  志厚幾乎立刻知道這是誰。

  夥計出去,不一會,店堂又恢復寧靜。

  又是那人。

  又來拿錢。

  這種事,完全不能開頭。否則,有一次即

  有百次,只當對方如聚寶盆,取之不盡,所以

  不要問人家為什麼一次也不給。

  南施不提,志厚亦假裝作不知,片刻,他告辭。

  「幾時你同理詩也到我們公司來參觀」

  「求之不得。」

  「就今日下午吧。」

  「下午理詩要學琴。」

  「那麼傍晚我來接你們,一言為定。」

  志厚捧著首飾盒離開傢俱店。

  後邊有個人急步追上來「小周,你好。」

  志厚知道這是誰,他本想奚落說:我沒錢,你追牢我做什麼,但一想,同這種人鬥嘴,贏了比輸了還慘,最好噤聲。

  那姓伍的男子挑釁地說「年紀大了,皮膚是差多了,你說是不是?」

  志厚裝作看不到聽不見……

  這人非要趕盡南施所有朋友不可。

  志厚一個箭步走到停車場,上車、鎖門,絕塵而去。

  耳朵聽了髒話,火辣辣發熱。

  終於沉得住氣,他又覺得高興。

  奇是奇在那樣的人,居然會有一個像理詩那般冰雪聰明伶俐可愛的女兒。

  志厚把首飾盒子擺在房裡放私人對象,像克瑤給他的字條,像成珊漏在他家的耳環指環。

  花梨米木盒散發著輕微玫瑰花香味。所以外國人叫它玫瑰木。

  稍後,他接她們母女到周羅工作室參觀。

  因是計算機動畫公司,氣氛隨和,工作台旁有運動器材,合作室內擺著各式糕點。

  理詩歡喜極了。

  志厚辦公桌上還放著與姜成珊的各式合照。

  理詩走近細看。

  志厚輕聲問「她是否秀麗動人?」

  小理詩笑了,似弦外有音。

  「你有別的意見。」

  理詩答「有大哥你那樣愛惜她,她當然是美人。」

  理詩說「我數過了,這裡起碼有你前任女友十幀照片。像個紀念館。」

  志厚頹然。

  真沒想到被一個小女孩三言兩語拆穿他的心志。」

  理詩接著說「她長得不過不失,一雙眼睛還算閃亮,至於五官,我媽媽才算秀麗。一頭長髮又光可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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