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跟她說這些,為什麼放心讓她看見自己的脆弱?他只知道這十幾年來的孤寂從來沒有消失過,老爺子是他的精神燈塔,也是他最親的親人,如果老爺子真的撒手人寰,那麼他極力爭取的、證明的一切還有什麼意義?
好不容易尋覓到的歸屬感又將化為幻影,沒有人 包括他可以將生命交付的兩名好兄弟 知道在他驕傲、自信的盔甲底下,有著最深沉的恐懼和孤獨感。
沒有當年那個見義勇為的小女孩,他不會有生存下去的動力,但是沒有老爺子,就不會有如今在商場上呼風喚雨的狄若雋。
他再也無法壓抑內心的絕望與惶恐,在飛抵台灣的第一天,他就忍不住想要來看看她。
她身上源源不絕的朝氣與生命力,讓孤獨躓躅黑夜多年的他難以抗拒親近她的渴望。
單單只是坐在她身邊,看著她充滿英氣的濃密雙眉,坦率純真的臉蛋,甚至嗅聞到她身上淡淡清新的花香味,他就感覺到莫名的平靜、安詳與快樂。
也只有在她身邊,他才能夠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還在跳動著。
「他一定不會有事的。」昭絨難抑憐倍之情,伸手撫平他眉心的緊皺。「愛的意識波是最強大的力量,有你這麼關心他,他一定會好起來的。」
「為什麼你對人性這麼有信心?」他輕輕抓住她的手腕,深邃的黑眸裡滿是迷惘。
「因為就算對這個世界失望,我們也不能對自己失去信心,只要相信,就一定能做得到。」她真摯堅定地迎視著他,「人性還是有最美好的地方,就像你對那位長輩的愛與關懷,在冥冥之中,他一定能感受到的。」
若雋啞口無言,震撼地盯著她。
「原來這就是你這半個月來銷聲匿跡的原因,我還以為……」她驚覺失言,臉頰略微紅了起來。「呃,沒事,沒什麼。」
「你在想我?」他眼底的憂傷和迷茫瞬間被驚喜取代了。
「沒有。」她大聲否認,卻更見心虛。「我沒有。」
他怔怔地瞅著她,笑意情不自禁地在眼角眉梢和唇邊漸漸擴大蕩漾了開來。
「不要笑,有什麼好笑?」昭絨尷尬地羞紅了瞼,猛然站了起來,「我、我要回工地了。」
若雋抓住她的手肘,明亮的黑眸綻放著強烈的笑意,「昭絨,請你回答我的問題。」
「我說過了,沒有。」她心慌意亂到耳朵都紅了,死命想將手掙脫他的掌握。「你那麼閒,不用上班啊?我可是還要工作——」
「我是你的老闆,我宣佈你今天放假。」他笑了起來,無比愉快地拉著她就跳上一輛距離他們最近、正打開車門的公車。
「狄先生……狄若雋!你要帶我去哪裡?這輛公車是開到哪裡的?你、你不要再鬧了……」昭絨大驚失色,急得跳腳。
可是那個英俊卻瘋狂的瘋子已經將她拉進最後一排的座位裡,笑容滿面地對她道:「坐好,車要開了。」
「我要下車……」她還來不及抗議,公車已經起動,她失去重心地往前傾,差點撞到前面座椅上。
若雋急忙摟住她,忍不住哈哈大笑。「我就說吧,小心點。」
「你——」她氣得忘記他是老闆,恨恨地道:「是個瘋子!」
「已經很久沒有人這麼叫我了,」他笑得好不開心,絲毫不以為意。「聽起來還滿有親切感的。」
「你還笑!你知道這輛公車是開到哪裡的嗎?」她跺腳的問道。
「有差別嗎?」若雋止住了笑,代之而起的是溫柔似水的專注眼神。「如果它會開往基隆、高雄,甚至是天涯海角,你不願意跟我一起嗎?」
昭絨頓時呆住了,怔怔地望著他,卻怎麼也說不出「不」字。
能夠在他的身邊,簡直就是美夢成真。
她一直弄不清楚自己的感覺、自己的心,可是他剛剛奇跡般出現在她的面前,帶著那個令她心疼的眼神,心悸的微笑……儘管她的理智不願承認,但她的感情在這一剎那間,卻已經全面潰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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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坐過公車嗎?」
沉默了半晌後,昭絨忍不住開口。
「我當然坐過公車。」她的問題讓若雋覺得失笑,「別瞧不起人。」
「你可是大老闆耶!」她的語氣有些小小嘲諷。
「為什麼我覺得你的口氣不像在讚美我?」他挑眉,似笑非笑地瞅著她。
「真的嗎?」她假意懊惱。「我說謊的技巧實在應該再加強才對。」
他忍俊不住,邊笑邊敲了下她的腦袋。「你呀,我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那麼容忍你消遣我,明明我是你老闆才對。」
「很痛呢!」她抱著作疼的頭頂,著惱地白了他一眼,「是你自己要送上門來讓我消遣的,不喜歡的話可以下車啊。」
他笑得好不開心,「我不要。」
「你到底想怎麼樣嘛?」她有一絲挫敗地說:「那天莫名其妙吻我,然後又突然抱我,接著又請我吃飯,你不是已經道過歉了嗎?今天為什麼還來找我?」
她的心已經夠亂的了,因為他,因為突如其來發生在他們之間的這一切。
現在他又出現在她的生命裡,教她連說服自己忘了他都沒辦法。
「『為什麼』很重要嗎?」若雋泰然自若地坐在公車座椅上,悠哉得像是身在他ROSE飯店的頂級套房裡。
「什麼意思?」
「閉上嘴巴,我現在只想跟你快快樂樂的坐公車。」他笑吟吟地道。
「可是我不想跟你快快樂樂的坐公車,因為我已經被你搞得頭暈腦脹。」昭絨忿忿地瞪著他。
「你有帶零錢嗎?」
「你!」她一時氣結。「你到底有沒有認真聽我說話?」
「如果你又要問我那些怪裡怪氣的傻問題,我拒絕回答。」他輕捏下她讓陽光曬成小麥色的粉嫩臉頰,臉上笑意隱約。「下次不准再把自已曬得這麼醜,女孩子要有女孩子樣,肌膚白皙一點比較漂亮。」
「你管我。」她臉紅得跟番茄一樣,忙掙脫開他的手。「我就喜歡曬得又黑又醜,怎樣?」
「在陽光下曝曬過度會對女人肌膚造成嚴重傷害,你不想自己在三十歲的時候,臉皮看起來就像七十歲的老太太吧?」他故意嚇她。
昭絨眨了眨眼睛,神色閃過一絲倉皇,隨即又揚起下巴,「才沒那麼恐怖,你唬我啊!我媽曬了幾十年都沒問題,皮膚還是好得跟少女一樣。」
「你怎麼能跟伯母的麗質天生相比呢?」他笑嘻嘻地道。
厚!欠扁是不是?
她惡狠狠地瞪了他好幾眼,「那你去找我媽跟你一起坐公車啊,我想她一定會非常樂意。還有,我個人是不介意有個年輕英俊又多金的繼父啦。」
「多謝你喔。」若雋好氣又好笑,忍不住白了她一眼。「我心領了。」
她眼底閃過一抹得意和滿意,偷偷抿著唇竊笑。
其實他滿人性化的嘛,除此之外,還有一點點溫柔、一點點幽默、一點點體貼……糟糕,這邊一點、那邊一點的,加起來就足夠讓她怦然心動了。
她連忙甩去這個可怕的體認,繼續當作恁事不知。
什麼都不知道,就可以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面對。
她的視線緊盯著車窗外倒退的路樹與風景,心虛地在玻璃上瞥見自己紅通通的臉蛋。
「昭絨。」他忽然低喚她的名字。
她的心一動,立刻回頭,頰上酡紅未褪。「幹嘛?」
他怎麼把她的名字叫得這麼自然?
「不知這輛公車會開到哪裡?」
她差點笑出來,朝他扮了個鬼臉。「我想應該是開往屏東的吧,是不是很後悔剛剛沒有先上個廁所或買些零嘴再上來?」
「說得也是。也許再帶一些公文,還有筆記型電腦、PDA,我想想還有什麼可以在路上解悶的……」他故意沉吟,「嗯,兩本花花公子也不錯。」
「哈、哈,很好笑。」她沒好氣的附和。
「真的嗎?或許我的幽默功力最近有進步。」他沾沾自喜。
昭絨睨著他笑得像孩子般燦爛的臉龐,心底不禁掠過一抹溫暖的憐惜。
仔細想想,其實他真的……也沒那麼渾球啦!
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這輛公車真的是開往屏東,那麼至少她可以和他多相處幾個小時。
可是該死的公車只是開到內湖又轉了回來,前後不到一個小時,她的心願完全落空了。
更該死的是,她在下車後,竟然還依依不捨地望著他溫暖含笑的眼神,整整一分鐘邁不開腳步。
「好像要下雨了,你快回去吧。」他笑著叮囑。
他就不送送她嗎?
昭絨被內心冒出來的念頭嚇到了,也幸虧如此,她連忙轉身就跑,唯恐自己的腦袋再度跑出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來。
他又不是她的誰,有什麼義務接送她?她到底在想什麼啊,豬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