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她在赤陽城裡,人生地不熟,客棧的老闆娘體恤她,給了她一間最清靜的客房,還悄悄壓低了租金。
不但如此,就連畫眉的三餐,老闆娘也關照到了。元宵節當夜,老闆娘甚至還煮好了元宵,親自送到她房裡來。
房門外傳來輕敲時,畫眉正在床榻上休息。
這陣子她總是感覺倦,連白晝裡都貪睡,睡得多且沉,就算是醒來的時候,也還是覺得累。
就連今晚,上元佳節,赤陽城裡處處花燈高懸,花市燈如晝。人們的歡笑聲,從窗口流洩進來,他們嬉鬧著、猜著燈謎,男男女女走過窗下。
窗外熱鬧的節慶,像是與畫眉全都無關,她還是在小房間裡,因為身體不適而虛軟著。
敲門聲持續了好一會兒,她才有力氣撐起身子,勉強走到門邊,替老闆娘開了房門。
門才剛打開,老闆娘瞧見畫眉,立刻就驚呼出聲。
「啊,妹子啊,妳臉色怎麼還是這麼差?」她連忙走進房裡,擱下那碗暖呼呼的元宵,再挪動富泰的身子,俐落的轉過身,伸手扶著畫眉坐下。
「大概是前陣子搭船,一時累著了,這會兒還恢復不過來吧!」畫眉虛弱的笑了笑。
「這樣不行啊,我瞧妳今天像是什麼都沒吃。」
「大概是水土不服,所以沒胃口。」
「不行,多少都得吃一些,不然身子會更軟下去的。」老闆娘猛搖頭,把桌上那碗元宵,推到畫眉面前。「我煮了些元宵,妳也嘗嘗吧!」
「謝謝。」
畫眉輕聲道謝,拿起調羹,舀了一顆顆軟潤圓白的元宵,湊到唇邊,卻還是食不下嚥。
這陣子以來,她吃得很少。
並不是因為盤纏不夠。她在船程中,脫下外裳時,才發現外裳的暗袋裡頭,有著一包珠寶。那些珠寶,全是她在夏侯家時配戴的首飾,裡頭有一部分是她的嫁妝,另一部分則是夫妻恩愛時,夏侯寅買給她的禮物。
或許,是管事擔心她往後的生活,所以才把這包珠寶,偷偷擱進她的外裳裡。
來到赤陽城之後,畫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送的珠寶當掉,換成一筆為數可觀的銀兩。
嚴重影響她食慾的,是她的身體狀況。
坐上貨船,離開鳳城沒多久,她就開始嘔吐,不僅是進食,就連喝水她都會想吐。
她心裡猜想,該是自個兒太過嬌貴,一時之間還不習慣這種舟車勞頓、路途遙遠的旅程,才會暈吐得這麼厲害。
誰知道,下了船之後,嘔吐的狀況非但沒有減輕,反倒更嚴重了。
聞著食物的香氣,她才喝了一小口甜湯,甚至連元宵都還沒吞下肚,那種熟悉的感覺,再度湧了上來,溫溫的液體,從胃部竄出。
她只來得及推開湯碗,接著就彎下身,難受的開始嘔著,嘔出了那口甜湯,空虛的胃部,還不肯放過她,一陣陣的痙攣,逼著她嘔了好一會兒,才稍稍平息下來。
「來,先擦擦嘴。」老闆娘守在一旁,滿臉擔憂,急著遞上毛巾。「等會兒再漱個口,才會清爽些。」
虛弱不已的畫眉,伸出微顫的小手接過毛巾,看見桌上那碗被她打翻的元宵。
「真抱歉,浪費了姊姊的好意。」
「唉呀,這麼客氣做什麼?只不過是一碗元宵嘛,樓下還有一大鍋呢!」
畫眉蒼白的臉上,擠出一絲笑意。
老闆娘那張圓呼呼的臉,則湊到她的面前,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愈看愈是眉頭深鎖著。
「不過,妹子啊,妳吐成這樣,實在不像是水土不服。」老闆娘頓了一下,雖然猜出了個底,卻又不好明說。「我看,妳明天還是去讓大夫瞧瞧吧!」
「姊姊,不用了……」
「好吧,我把大夫請回來,讓他來瞧瞧妳。」
畫眉歎了一口氣,總算體會到,南方人的熱情以及固執。看來,無論如何,她明日非得去看診不可了。
「還是我去吧!」她擠出微笑。「出門走走也好。」
「對啊對啊,那大夫的藥鋪子,就在隔壁街,不但人長得斯文俊秀,醫術也好得很呢!」老闆娘熱心推薦著。「妳啊,明天一早,出了客棧就往左走,走到了前頭那間茶水鋪子再右轉,走幾步路後,就可以瞧見了。」
「謝謝姊姊。」
有了這麼詳細的指引,以及這麼熱情的「推薦人」,畫眉實在是推辭不了。第二天,她強撐著倦累的身子,在老闆娘的注目下,走出客棧大門。
藥鋪子的確就在隔壁街,路途極近。
但是,就算這麼近的路程,對現在的畫眉來說,都是一種負擔。好不容易走到藥鋪子時,她已經臉色發白,全身冷汗直流了。
一個長相斯文的青年,站在藥鋪子裡頭,正在低頭抓藥,無意中一抬頭,瞧見了搖搖欲墜的畫眉,立刻大驚失色,三步並作兩步的跑出來,扶著她進藥鋪子。
「夫人,您還好吧?」
虛弱不已的她,聽見這個問題,還是忍不住彎唇。
「不好。」
「啊,是是是……」知道說錯話,那青年有些尷尬。
「我是來看大夫的。」。
「我就是大夫。」青年連忙說道。
畫眉有些詫異。
她倒是沒想到,備受老闆娘推崇的大夫,竟會如此年輕。看他的樣貌,年齡應該與她相仿。
「夫人請到這邊來。」青年起身,領著她在一張桌邊坐下。「請伸出手來,容在下把脈。」他拿出一個半新不舊的枕,枕中央已經凹陷,看得出他生意興隆。
畫眉將手腕,擱置在枕上。
「夫人最近覺得哪裡不舒服?」青年一邊替她把脈,一邊詢問道,不忘端詳她的氣色。
「說不上哪裡不舒服。只是倦累,時常嘔吐,幾乎無法進食。」
「這情況有多久了?」
「將近一個月。」
青年點了點頭。「另一隻手也請伸出來。」
畫眉依言而做。
青年探著她的脈象,表情慎重,半晌之後才露出笑容。「恭喜夫人,您是有喜了!」
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有……有……有喜?」她重複這兩個字,一時之間難以接受。
「沒錯,從脈象看來,夫人該是有三個多月的身孕了。」青年笑著說道,還說了一句:「尊夫一定會很高興的。」
「我丈夫上個月就死了。」她面無表情的回答。
青年再度露出尷尬的表情。
「呃……那……那……那夫人您更要好好照顧身子。」他離開座位,到了藥鋪子前,抓了幾帖的藥,用紙包仔細包妥,然後扎上細麻繩,才親手交給畫眉。「這是安胎的藥。夫人氣虛體弱,這陣子更要好好調養,這些藥請早晚煎服,不可中斷。」
畫眉點了點頭,拿出診金,擱在桌上,然後提著那幾包安胎藥,如遊魂般走出了藥鋪子。
她臉色慘白,如在飄蕩般,慢慢的走回客棧,而後無聲無息的走上樓,回到客房裡頭。
懷孕了。
她懷孕了。
她竟然在此時此刻懷孕了!
成親數年,他們都想要孩子,注生娘娘卻遲遲沒為他們送子來,他甚至還用這個理由休了她,讓另一個女人取代了她的位置。
如今,直到她被休後,她這才發現,肚子裡有了夏侯寅的骨肉。
畫眉的雙手,輕覆著小腹,那兒仍然平坦,看不出懷孕的跡象。她虛弱的閉上眼睛,倒臥在床榻上,覆在小腹上的手沒有挪開。
如果是個女孩,該會是像她。如果是個男孩,肯定就會像是他——那個她曾經深愛過,如今卻不願提及、不願想起、不願夢見的男人。
孩子會有他的眼、他的眉、他的鼻……
這是多麼諷刺的一件事。
她抱著小腹,蜷縮著瘦弱的身子,獨自臥在這極南之城,一間小客棧的客房裡,身旁沒有半個熟識的人。
二胡的音樂,從窗外傳來,伴隨著從遠處飄來的歌聲,歌聲淒婉,一句一句都像是敲在她心上。
娘懷兒一個月不知不覺,娘懷兒兩個月才知其情,
娘懷兒三個月飲食無味,娘懷兒四個月四肢無力,
娘懷兒五個月頭暈目眩,娘懷兒六個月提心吊膽,
娘懷兒七個月身重如山,娘懷兒八個月不敢笑言,
娘懷兒九個月寸步難前,娘懷兒十個月才離娘懷。
歌聲唱著唱著,倒臥在床榻上的她,將身子蜷縮得更緊。某種積壓已久的情緒,在此時此刻,終於再也強忍不住,她抱緊小腹,自製崩潰,一串熱淚終於流出眼眶,落在枕巾上。
這淚,彷彿止不住,一串又一串的落下,像是斷了線的珍珠。
這是她被休之後,首度落淚哭泣。
無聲的哭泣,伴隨著窗外的歌聲,久久沒有停歇。
第八章
赤陽城的五月,艷陽高照,人人汗下如雨。
畫眉本以為,自個兒只怕冷。誰知在這兒落腳後,才初夏時分,她就熱得一身是汗,連夜裡都要輾轉許久,好不容易才能入睡。
她雖然已經搬出客棧,在兩個多月前,用了部分銀兩,買下一座小小的院落,但是老闆娘仍對她照顧有加,三天兩頭都往這兒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