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如今當他的胸懷已不再安全,他別無選擇,只能狠下心,用盡所有方式,逼得她離開。
風雪飄揚,一陣又一陣。
夏侯寅的肩頭,堆了一層薄雪,冰冷的雪水,被他的體溫融化,浸透黑色的衣裳。寒風刺骨,而他就這麼站在原處,專注的注視著、遠望著,直到畫眉的身影,消失在大雪之中,再也看不見。
然後,他握緊雙拳,表情森冷的轉身,大步離開窗口。
她走了。
而他,還有一場惡戰要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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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碼頭旁的驛站裡寂靜無聲,畫眉獨自一人,坐在大廳角落,靜默得彷彿要融入夜色中。
驛站雖然簡陋,但是關上門窗後,還能遮蔽風雪,大廳中央燒著爐火,讓留宿的旅人們取暖。
大部分的商旅,身旁都堆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只有畫眉孑然一身。
她所有的行李,就是懷裡那封休書、一枝含苞待放的梅枝,以及手中的船票。
溫暖的燭火,照亮船票上的字跡與商印,目的地是她出嫁之前,所居住的那座城。
夏侯寅不愧是個商人,不但平日裡頭,打點來往商家時,花費銀兩絕不手軟,就連打發她這個下堂妻,他也沒有吝嗇。雖說,那一萬兩銀票,她並沒有收下,但是細看手中的船票,就可知道,他在這方面也是砸下重金。
這張票可是整條運河上最頂級的北雲商隊的船票,所買的艙房,也是整艘船中最舒適、最豪華的,船上甚至還有小廝與丫鬟,隨時關照旅客的需求,照料三餐飲食。
他所買的,也是船期最近的船票。
看得出來,夏侯寅的確是迫不及待,希望她快快離開鳳城。只要坐上那艘商船,不到十天的光景,她就能回到娘家。
畫眉反覆看著船票,從深夜,到了天明。
天亮之後,雪仍未停,驛站逐漸熱鬧了起來,停在碼頭旁的一排商船,傳來響亮的吆喝聲,船員們忙著把貨物,從岸上扛入艙內。
驛站外頭,聚集了不少小販,賣著熱呼呼的吃食,食物的香氣飄進驛站裡,商旅們一個個醒來。
有的就提了行李,到外頭光顧小販,在臨時搭的棚下,喝碗熱騰騰的粥。有的則是從行囊裡拿出乾糧吃著,等填飽了肚子,就準備搭船出發。
年關將近,返鄉的商旅不少,為了賺飽荷包,過年期間商船照樣航行,碼頭上人來人往,甚至比平時更繁忙,地上的積雪,都被人們踏成了冰。
畫眉拿著船票,找到了船隊,靠著船員的指點,找到了在碼頭旁、小棚下,正拿著毛筆、捧著冊子,忙著點貨的船老闆。
瞧見那張船票,船老闆雙眼發亮,立刻知道是貴客來了,連忙擱下筆,迎上前來親自接待。
「這位夫人,請在這裡稍待一會兒,等船艙裡整理好,我就派人護送夫人上船。」他笑容滿面,慇勤的說著,還回頭吆喝:「那個,那個,那個那個那個誰,拿張椅子過來。」
「不用了。」
「夫人您別客氣,天這麼冷,讓您在這兒等著,就已經是我的不對了。」他回頭又喊:「那個,那個,那個那個那個那個誰,快把火爐也搬過來,別讓夫人凍著了。」
「船老闆,不用忙了。」畫眉語氣平靜,輕聲說道:「我是來退這張船票的。」船老闆轉過頭來,原本的笑臉,瞬間都變成了愁容。他誠惶誠恐,幾乎要冒出冷汗,急忙問道:「夫人,是不是小的有什麼招待不周的地方,惹惱了夫人。」
「不是,船老闆請別誤會了。」她淡淡的解釋。「只是我想去的,並不是這個地方。」
考慮一夜之後,畫眉決定,她不回娘家去。
爹爹與娘親,早在她出嫁之前就已經過世,如今當家的是哥哥與嫂嫂。娘家也是經商,幾代經營也稍有規模,當初能攀得夏侯家的親事,兄嫂樂得四處張揚炫耀,就怕別人不知道,柳家與夏侯家成了姻親。
兄嫂愛面子,她在娘家時,就深深感受過了。如今,她被夏侯寅休離,兄嫂恐怕也不樂意見到她。
船老闆端詳著畫眉的臉色,小心翼翼的問:「那麼,請問夫人,您是想去哪兒?」
她不答反問:
「您船隊的船,最遠到哪裡?」
「赤陽城。」
她聽過那座城。
那是南國最南方的一座城,以氣候炎熱聞名,因為在運河最末端,又鄰近海濱,是南國與異國接觸的窗口,城內商業貿易繁榮,人口有數萬之多。
那座城離她的娘家很遠,離鳳城更遠。
「好,那麼,就改去赤陽城。」她下定決心。
「但是,夫人,去那裡的是貨船啊!」
「貨船就不載客嗎?」
船老闆露出為難的表情。
「貨船是有載客,但是……但是……」船老闆欲言又止,看著眼前這位,雖然沒有行李,也沒有奴僕陪伴的女子。他閱人無數,一眼就看出,對方肯定是富貴人家的女眷。
「但是什麼?」畫眉極有耐心的問。
「呃,貨船裡的設備,難免簡陋了些,怕夫人坐得不舒適。」
「無妨。」她的語氣柔和,卻也堅定,讓人無法拒絕。「只要船老闆替我安排,在船上有個小艙房可住,三餐供食,這樣就夠了。」
船老闆躊躇了一會兒,才勉為其難的點頭。「好的,我這就替您安排,將船票退換。」
「多謝船老闆。」
「應該的、應該的。」船老闆連聲說道,收下畫眉遞來的船票,然後轉身從小棚下的桌子上,拿起算盤滴滴答答的算了一會兒。
半晌之後,他算得了一個數目,從抽屜裡取出一筆銀兩,小心翼翼的包妥,才連同新的船票,一同遞給畫眉。「夫人,這是換了船票的差額,請您點一點,看看是否有誤。」
她收下船票,以及那包銀兩,輕輕搖了搖頭。「我信得過您。」將銀兩納入袖中後,她抬頭問道:「請問船老闆,我什麼時候可以登船?」
「啊,現在就可以。」船老闆仍是不敢怠慢,拿起桌邊的傘,親自為畫眉撐傘擋雪。「我這就護送夫人過去。」
那艘貨船,排在碼頭的最後方,船身巨大,卻毫無裝飾,沒有華麗的外觀,但結實而牢靠,看得出雖然航行已久,仍被照顧得很好。
貨船上搭了船板,連接碼頭岸上,船員們扛著貨物,來來回回的忙著,瞧見畫眉時,都露出詫異的表情。
船老闆護送著畫眉登船,特地跟船長的妻子囑咐,要好好的照顧,又親自帶著她,走下船艙去看了艙房,確定艙房雖小,但也潔淨整齊。
貨船裡的設備,到底不如商船,船老闆倒比她還謹慎,到處看了看,派人下船去,張羅了一些船艙裡沒有的用品,然後才恭敬的道別。
臨走時,他將傘也留下了。
畫眉在艙房裡待了一會兒,先取出懷裡的梅枝,擱進水盆裡,直到船身微微震動,外頭傳來呼喝聲,確定貨船即將啟程時,她才拿著那把傘,走出艙房,來到了甲板上。
不論是船板或纜繩,都已收起,船工們各司其職,雖然忙碌,卻也井然有序。
巨大的貨船緩緩的、緩緩的,離開碼頭。前方不遠處,覆蓋在白雪中的鳳城也同樣緩緩的、緩緩的,逐漸離她遠去。
天寒地凍,碼頭內的河面,已經結了一層薄冰,當貨船移動時,把河面的薄冰撞碎,碎冰在船下嘎嘎作響。
畫眉撐著傘,在雪中站著,看著鳳城。
然後,她從衣內暗袋,拿出一個荷包。荷包上頭,用著紅色的繡線,繡了精緻的虎紋。
她伸出手,將手裡的荷包,扔出船去。精緻的荷包落在碎冰上,一時還沉不下去,過了一會兒,才慢慢的陷入水中,被河水淹沒。
一旁船長的妻子,只瞧見荷包掉下船,也沒瞧見是怎麼掉的,急呼呼的就跑來,連忙喊道:
「啊,夫人,您的荷包掉了!」
「不是掉了,是扔了。」畫眉靜靜的答道。
「是嗎?就這麼扔了,可惜了呢!」
「不可惜,」她注視著鳳城,輕聲回答:「它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說完,她離開甲板,轉身走下船艙,將漸漸遠去的鳳城,以及那個落水荷包,從此都拋到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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貨船在大運河上,航行了二十日,才到達南方的赤陽城。
雖然年節已過,各行各業都已開工,赤陽城裡卻仍嗅得出一絲絲的年味,家家戶戶的門前,貼的大紅春聯,上頭的金粉都還閃閃發亮,不少人忙完了年節,就要準備元宵燈會,燈籠行的師傅,全都忙得不可開交。
畫眉下船之後,就在船長妻子的介紹下,找到一間不大的客棧,作為暫時棲身的地方。
她本就纖弱,加上變故之後,那雙清澈的雙眸眼裡,總是盈滿愁雲,更是讓人一瞧見就要心疼。不論是遇上誰,都會激起旁人的保護欲,急著要伸出援手,盡力幫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