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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席晴

  「別走!」

  慕林被自己的呼喚聲給喚醒,下意識地找尋之前喝下老太婆藥茶的葛風蝶,連忙以手背觸及她的額頭,確定她的燒已退、呼吸已漸平穩,懸蕩已久的心這才放下。

  回想他先前之所以嚇出一身冷汗而驚醒,是因為他夢到葛風蝶病危,在她氣若游絲之際,苦笑地對他說:「我是遠古巫婆的後代,她會在子孫之中找尋一名繼承人,假如這名繼承人在遭逢劫難,即將羽化之前,無法找到一個真心愛她的人,她將真的羽化成蝶。」

  他不記得自己在夢中是如何嘲笑這個預言,但見夢中的葛風蝶,蒼白的面容幾近沒有血色,他的心感覺好疼,好疼。

  他的母親在抑鬱多年自戕後,他都不曾這麼沮喪與難捨。

  自小,他在一個父權高張的家庭中成長,這對一般作風開放的美國家庭而言,實在很難想像。

  他的父親掌握了一切,包括家中的陳設、生育子女的人數、孩子就讀的學校,甚至出席一般聚會的次數與人選……

  當然最受控制的就是他的母親。從她身體的胖瘦、穿著,與原生家庭可否來往,三餐所烹調的 樣,都得經他過目。

  中國籍的母親本就逆來順受,凡事順從父親,一連生了三個子女後,他們全因受不了父親的獨裁作風,紛紛離家出走,直到生下他,母親百般呵護,深怕一個不小心,他也像失散的手足一樣,一去不回頭。

  在一次母子單獨對話中,他知道柔弱的母親其實並不柔弱,她為了讓他在安全中成長,強吞下所有的不公平對待。

  十四歲的他曾對母親說:「妳可以控告父親虐待!」

  母親卻苦笑說:「你父親從沒有打過我一次,這怎麼叫虐待?」

  「那是精神虐待。」他記得他是這麼回答她的。

  「如果我這麼做,你將被送到寄養家庭,孩子,相信媽咪的話,那裡只會讓你陷入更恐怖的深淵。跟著你的父親,起碼他可以提供你無虞的物質生活及讓你順利完成學業。當你的羽翼夠豐盈,你再決定單飛或是留下。」母親這麼說。

  從那之後,他與母親就再也沒有過親密的話題,但他卻憤發圖強,立志完成學業。

  在十七歲那年,他就跳升醫學院二年級,二十四歲便以最優秀的成績,取得碩士學位。

  正當他往上爬的一個深夜,一通電話舞破了他所有的平靜,

  他已漸老邁的父親來電告知:「你母親吞服大量安眠藥,與世長辭了。」

  他像發了瘋地衝回家,一拳打在父親的臉上,並對他說:「這一拳是為母親打的!」

  跌坐在地的父親當下淚灑衣襟,剎那間,他發現眼下這個被他稱為父親的男人,只是個孤獨無助的老人。

  他閱讀著母親的遺言,從不掉淚的他,也難掩滿腔的悲痛。

  林兒:

  我一直在等,等你長大,等你足以自立。終於等到這一天,我的等待總算開花結果,這也意味著我的責任已了。在我走之前,我必須告訴你一個真相,就是你的父親在心靈上也算是個有疾病的人,這『病』是因為他幼時遭受近親欺凌所致。原諒他吧。

  本以為我可以拉他一把,誰知卻讓大家深陷其中。我再也走不下去,所以請原諒我的疲憊,必須先向你們告別!

  很慶幸你選擇了精神科,也許你的父親,或是更多的人會因你的專研而獲益。

  我是這麼期盼的。

  如果有天堂,希望我們在那裡見面。

  母親絕筆

  認真讀完遺書後,他拉起父親,對他說:「你也該放下心頭的擔子,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他的父親頓時宛如幼童,任他拉著他的手,走向精神科的療養院,直到去世之前,他老人家一直都望著窗外,對著天空的雲彩說:

  「你的母親說,想回台灣的台東看一看。她說,那裡的雲最美麗,那裡的溪最清澈,那裡的空氣最清新。」

  直到他嚥下最後一口氣前,他仍然這麼說。

  這段往事,他從來不曾對人提及,喪禮過後,他繼續攻讀博士學位,搶做他人不願研究的領域,為的就是讓更多禁錮的靈魂可以走出桎梏。

  他輕輕地摸著葛風蝶的臉蛋,突然明白自己為何對她多了一分放縱與童心,她的長相的確有幾分母親年輕時的模樣。

  葛風蝶像是睡飽了似的張開雙瞳,一觸及他的目光便試著想坐起來,他卻低聲對她說:「別動!」

  「你--你怎麼在這兒?」轉了轉頭,看著陌生的房間,「這是哪裡?」

  「這是老太婆的屋子,也許是她的臥室吧。總之,妳光溜溜倒在浴缸旁邊時,就被我抱到這裡躺下休息。」他的心情頓時從先前的沉重申抽離出來。

  「什麼--光溜溜?」花容登時變色。

  「妳忘了?」他邪氣地覷著她。

  她的眉心蹙地更緊了,努力回想……

  天啊!她想起來了!

  她在沐浴時,直覺地天旋地轉,連喉頭也發不出聲音,想求救也喊不出來,拚了最後的力氣,裹住浴巾走出浴缸,接著,就什麼也不記得了。

  「不對,我有裹浴巾!」她的聲調不自覺地提高。

  「但是掉了。」他故意誤導她。

  「那是--你救了我?」她怯生生地求證。

  「那還會有誰?老太婆可抱不動妳。」他越說越正經。

  「天啊!」她簡直要哭出來,都被他看光光了。

  「身材還不錯,就是胸部需要再加大兩吋。」

  「去你的!」她坐了起來,抽起枕頭砸向他。

  「我說的是實話。」他擋下枕頭。

  「我不要聽。」她掩住耳朵。

  他放聲大笑,「不敢面對現實的小女人。」

  「誰是小女人?」她放下雙手質問。

  「原來妳還是偷聽了我說的話。」他說道。

  「是正常聽,不是偷聽!另外,你覺得女人的胸圍該多大,是你個人的偏好與問題,但不該拿來論斷我。我對自己身體的每一部分都很滿意。」她揚起下顎,驕傲地宣佈。

  「天啊!我碰見了一個超級自戀的女人。」

  「不是自戀,是自信。」

  「好,言歸正傳,妳現在感覺怎麼樣?」他端出醫生的架子問道。

  「不好!」她氣嘟嘟地回道。

  「不好?哪個地方不舒服?」他問得很認真。

  「這裡。」她指著自己的心口。

  「我看看!」他馬上湊近她。

  「你還看不夠?」她佯怒地白了他一眼。

  他這才頓悟她所指的是心病,是因為他「看」了她的嬌軀所引起的,於是放聲大笑,「心病需要心藥醫,我剛好是這方面的專科醫生,說吧,妳打算怎麼做?」

  「消除你見過的記憶。」她任性地說。

  「就今日的醫學,甚至科學而言,那是不可能的。」他理所當然地回答。

  「那還說你是什麼專科醫生。」她當然知道不可能,但不挖苦他兩句,就是感覺有氣憋在心裡,很難平息。

  「我倒是想到了個解決的方法。」他笑得很詭譎。

  「我不認為你真的有辦法。」她挑著眉,覷著他。

  「有的。」

  「有?」

  「對!」

  「那八成是什麼怪方法。」

  「不是怪,而是優。」

  「拜託,你這個天才,快說!」

  「就是我也給妳看個夠。一來一往,互不相欠。」他說話的同時,還露齒而笑,潔白的牙齒就像刺眼的燈打在她的臉上。

  「你真夠色的!」她再度白了他一眼。

  「我記得法國女孩是不會這麼害羞的,妳又不是小孩子,這種無傷大雅的玩笑,不會開不起吧?」他不以為她在性方面是完全沒有經驗的。

  「我還有一半的中國人血統。」她不疾不徐地補充。

  「據我瞭解,現在中國很多地方的女孩,可是笑貧不笑娼,所以--」

  「Stop!我不是她們中間的一群,再說我父親來自台灣,自小我們姊妹就被教導要愛護自己的身體,不隨波逐流。」

  「因此,妳--」他又覷了她一眼,「妳該不會是紐約最後一個處女吧?」

  「關你什麼事!」她的火氣又冒了上來。

  「如果妳真的在意這件事,而且又是『好人家』的女兒,那就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他說得似假還真。

  但,她還是好奇地問了句:「怎麼解決?」

  「就是我吃虧一點,娶妳為妻。」他壓根不信她還是處女,畢竟她是那麼地美好,不可能沒人追求。

  她一怔,旋即回神,抓起另一個枕頭砸了過去。

  「我還怕你有『菜花』呢!」那是性病中的一種,雖不要人命,但復發性挺高的。

  「哈--設想周到。」他故意鼓掌,揶揄她。「看樣子,妳的病真的在老太婆的怪湯藥急救後痊癒,因為妳已經可以打人、罵人了。」

  「她老人家救了我?」

  「嗯。」

  「所以說,你並沒有--看到--我--」她問得結結巴巴。

  「很失望?」他打趣地說道。

  「管好你愛亂開玩笑的嘴,OK?」她準備下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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