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兒回過身子,將視線轉回屋裡,這裡是樓台的最高層,有一整面牆全是空的,直面對著天際,求雨的主角就坐在房間的正中心處,四周罩著紗帳,輕閉眼睫,盤腿而坐,姿態靜止如同老僧入定。
德子被派出去打探吳知縣平日為官的狀況,歡兒一人守在旁邊固然無趣,看人不吃不喝更是煎熬,她也跟著好幾餐食不下嚥了。
輕手輕腳地走到茶几前,歡兒端起一杯水,走到承先附近蹲了下來,正要開口,他卻先說話了。
「別過來,我不吃東西。」
「只是一點水。」歡兒皺著眉。「喝一些,也不至於就對不起全城百姓了吧?」
「你安靜在旁邊待著,我有需要自然會叫你。」承先的聲音很輕、很低,看得出來有些虛弱。
歡兒咬了咬下唇,挨餓的滋味兒她比誰都明白,像承先這樣的貴族子弟肯定是吃不了這種苦的。也因為是過來人,使她不禁更加擔心,偏偏又什麼都不能做,只能像無頭蒼蠅似地繞來繞去,觀察他的情況。
「真是的,何必非得想出這麼折磨人的方法?」
「為了向老天爺表示求雨的誠心。」承先沒睜眼,卻仍好聲好氣地解釋著,不過李歡兒可不接受他的解釋。
「要我說,世上真有老天爺嗎?要是有,老天爺不是太壞心眼了,它總是喜歡看人們受苦,自己卻滿不在乎。」
承先倒是第一次聽見這種新奇想法,忍不住微微一笑。「老天爺壞不壞心眼,我是不曉得,不過這麼做的涵義,不僅僅是做給老天看,也是做給人看。」
「做給人看?」
承先張開一隻眼,瞄著李歡兒。「這道理不是很簡單嗎?一個來求雨卻照常吃吃喝喝、玩樂不休的王爺,和一個虔心拜天、斷絕飲食的王爺,你覺得百姓會折服於誰呢?」
「當然是後面的那個啦!」
「你的答案固然正確,但是……」承先張開雙眼,試圖站起身來。「其實,是求到雨的那個王爺,最能讓百姓折服,虔心拜天、斷絕飲食只是讓這行為顯得更加崇高……」
「那也得求到雨才成嘛!」李歡兒真是不懂他的莫測高深。「否則一切不都等於白搭?」
「沒錯。」
「居然還答得這麼爽快?」李歡兒不解地看著泰然自若的承先。「你就這麼確定會下雨?」
「會的。」承先看著天空。「如果連我都懷疑不會下雨,那麼這場祭典不就一點意義也沒有了嗎?」
「你這人真是的,說話顛三倒四……」李歡兒還是忍不住抱怨。「不吃東西就不吃東西,你愛怎麼就怎麼,但是幹麼還叫我在旁邊眼睜睜看著,多折騰人啊!」
承先聞言,不禁笑睇李歡兒—眼。「我都不曉得你有這麼關心我?」
李歡兒臉一紅,下意識地逃開了他的視線。真是的,明明是尊貴的王爺身份,為什麼老是用這種語氣說話、這種眼神看她?他難道不曉得,這樣很輕佻、很隨便、很……讓她面紅耳赤嗎?
「怎麼不說話了?是因為我說對了,所以啞口無言嗎?」
李歡兒著惱地瞪了他一眼。「你是主子,你愛怎麼說隨你。」
「終於承認我是主子了?」承先可更樂了。
「你!」幾天沒吃飯居然還有閒情逸致開玩笑?她真是拿他沒轍。
「好了,不拿你開玩笑了。」承先止住笑意道:「如果你覺得悶,那就到外頭走走看看去吧。」
「咦?」李歡兒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這可是跟了承先以來,他第一次允許自己單獨外出呢!
「怎麼?太高興,嚇呆了?」
「沒……沒啊……」李歡兒結巴地答道:「你這會兒不怕我逃走了?」
「你既然已經心甘情願地承認我是你的主子,相信也沒有看著你的必要了不是?」其實他心知肚明,雖然歡兒嘴巴硬,但她那一臉關切之情不會是假,看她這麼擔憂,他反倒不想讓她因此胡思亂想,要避看她的愁容,最好的方式只有一個。
看著他一臉篤定的樣子,李歡兒真不知該生氣他的自以為是,還是該感激他的寬容大度,他的信任對她而言,不僅僅是信任而已,似乎還有著一種體貼的溫柔
不,別亂想,也許他對每個姑娘都這樣的……更何況他可是王爺呢!她不過一個小奴小婢罷了,王爺頂多只是對她特別寬待而已,絕不會有什麼別的念頭的……不會有的……
迅速地甩掉那不該有,也不切實際的想像,李歡兒決定不再胡思亂想。
「你怎麼說都行,既然你說我可以出去走走,那我就出去了。」
「嗯。」承先簡短地應了一聲,直到聽到李歡兒步下台階的聲音漸漸遠去之後,他才起身,緩緩地走到樓台邊緣,鼓聲喧囂中,他再度望著天空。
「雲層深厚……快了、快了……」
食指輕觸著鼻子,承先已然聞見空氣中有著異於平常,淡淡的雨氣,只是這雨氣何時才能變成真正的甘霖,恐怕就要看老天爺賞不賞他的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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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裡,李歡兒在喧鬧的人群中穿梭著。
「下雨吧!下雨吧!」有人在呼喊著。
「王爺親自來求雨,天降恩澤於雍郡!王爺親自來求雨!天降甘霖於雍郡!」
人聲鼎沸、嘈嘈切切;混亂中李歡兒聽得最真切的不過就是這兩句。
在上頭看著熱鬧景象,和真正身處其中,其實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她感覺到了人民的歡騰並非普通的高興,而是打從心裡的熱烈期望和欣喜,擠在人群中,她只覺得一顆心鼓得脹脹的。
這就是他身為睿親王的影響力嗎?
他竟可以牽引這麼多人、帶動這麼多人……
人群綿延著,隨著那些人潮,李歡兒就這麼走著、看著,偶爾抬頭往上看。
承先一定站在那裡,俯望著這些平民百姓吧……
就在她出神地看著上頭發愣的同時,離她不遠處,有個男子因看見她而呆了呆,待得回過神後,便立刻鑽往後頭,並且大叫。
「老拐!老拐!李老拐!」這呼喊著李老拐的男子竟正是姚貴。
「啥?你看!你看!竟然還有人在跳舞!」原來李老拐也和姚貴一起到城中來湊熱鬧,觀看這難得的祭天大典,鄉間生活一向沒什麼娛樂,是以看見這群婀娜多姿的女舞者們穿著漂亮的衣裳,李老拐也瞪得雙眼發直、目不轉睛。
「老拐!歡兒、歡兒啊!」
「啊?你說啥?!」由於人聲太過吵雜,李老拐一時聽不真切。
姚貴索性兩手圍在李老拐耳邊,用盡吃奶的力氣大喊:「我說!我看見歡兒啦!李歡兒!」
「什麼?!你說你看見我家歡兒?」
「那還有假?」
李老拐急道:「那那那……她在哪?她在哪?!」
「剛剛不還在那兒的嘛!」姚貴惱怒地指著前方,然而那裡根本沒有李歡兒的蹤影。「怎麼一會兒就溜得不見人影兒了?我看她八成還在這附近,要不,咱們再找上一找?」
姚貴提議著,李老拐自無異議,連忙在附近瞎轉了起來,只可惜找了—會兒仍無斬獲。
「怎麼沒人?姚貴,你不會是看花了眼兒吧?」
「哎,怎麼可能!」姚貴信誓旦旦的。「我分明看見她站在那兒,還抬頭往上看呢!」
然而僅僅只是這樣的描述,對李老拐而言是不夠的。
「那你既然看見歡兒,她現在看起來怎麼樣?瘦了?還是胖了?」
「歡兒現在可了不得了,她穿得可漂亮了,看來那個睿老爺對她果真不錯啊!」
「是嗎……」李老拐吶吶地應了句,不知怎地突然失去了看表演的興致,垂著頭往人群稀散處走去。
姚貴連忙追上,跟在他身旁打著哈哈。「哎,老拐,你也不必這麼難過,就算今天沒遇到這檔子事,歡兒也遲早要嫁人,到時候也是剩你一個孤老頭子。看開點,別為了一盆潑出去的水傷神啦!」
姚貴的話表面上聽起來雖是安慰,聽在李老拐耳裡卻像針剌一般。其實,打從歡兒離家的隔天起,他就後悔了。他怎能做出那樣禽獸不如的事,那個睿老爺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他根本也不瞭解啊!
「歡兒,不知道現在還怪不怪我……」帶著後悔莫及的心情,李老拐懊喪地邊走邊自言自語,因為一直低著頭的緣故,竟不小心撞上了一個人。
「對不住、對不住……」李老拐邊道著歉邊抬起頭,然而在看到眼前的人時,忽然愣住了。
「歡、歡兒?!」
「爹!」
「你(你)怎麼在這兒?!」幾乎是同時,父女兩人異口同聲的喊出來,然而話一出口,卻又是一陣尷尬的沉默。
李老拐激動地看著女兒,才幾日不見,她的氣色變得較之前紅潤多了,粗衣布服早就從她身上淘汰,現在她穿著嫩綠絲綢織成的衫裙,頭髮用珠釵玉簪盤得齊齊整整的,看起來跟大戶人家的閨女沒兩樣,要不是她還喊他一聲爹,他真會以為自個兒認錯了人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