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夜,全家人都不在,四年來,靈涓第一次落單。
看著腳上那包石膏,她歎氣。好討厭,不過是從樓梯上滾下樓,骨頭就裂開兩公分,平安夜她半點都不平安。
司機園丁、管家女傭統統回去了,偌大屋子只剩下她,這種寂寞感……好久不見了。
以前親生媽媽出門工作,留她獨自在家裡,她常窩在棉被裡幻想,想鬼、想妖魔,想得自己不敢上廁所,那段日子真的……真的好寂寞。
自從搬到蕭家,每天,不管要不要,總有滿屋子的聲音在耳邊繞來繞去,園丁叔叔爽朗的笑聲,媽媽和管家太太的婆婆媽媽式交談,大哥二哥的爭辯聲,爸爸慈藹的笑聲,至少小哥咆哮式的怒吼聲,是絕對少不了的。
這是個充滿笑聲的家庭,以前,她不曉得有人這樣過生活,現在她成了這種生活的一分子,原本安靜乖巧的性格,被感染出幾分活潑,她變得不像自己。不過,她喜歡現在的自己,真的。
真無聊,下午,小哥回家晚了,來不及給她新功課,而今夜,她不想主動唸書,抬頭看窗外,星辰離她好遠,沉寂的空間帶給她幾許空虛。
扯開喉嚨,唱幾聲,卻尋不出共鳴。知不知她的共鳴是什麼?是小哥的斥責聲!
她的歌聲和容貌成反比,每次開口唱歌,小哥就大喊:「不准對家人的聽覺做出毀滅性破壞。」
然而唱歌不在小哥的管教範圍內,她便笑著和他唱反調,他越說不行,她就越大聲唱歌曲。
偶爾,大哥二哥加進來,跟著她的曲調哼唱,儘管他們批評她的調子很難跟得上,但不能否認地,她的歌聲和這個家的歡樂相關聯。
拄起枴杖,她悶壞了,人被歡樂寵出習慣,自然適應不來孤單。
她決定下樓,下樓做什麼?不曉得,樓下一樣沒人陪她聊天,可她就是想下樓,不想坐在房間內。
初練習,她使用輔助工具的能力不熟練,挪了五分鐘,好不容易把自己挪出房外。
「你在做什麼?」
咦?她抬頭,看一眼樓梯問,沒人啊!肯定是她幻聽,聽見小哥吼人的聲音。
靈涓笑笑,把小哥的聲音當成耳邊風。「我才不怕你,你又不在家。哈!哈!哈!」她笑得很誇張,難得嘛!難得她敢對小哥的叫聲猖狂。
「不怕?很好。」
很好……這次的幻聽有點真實……不過,靈涓選擇繼續對抗幻聽。
「當然不怕,你以為所有人都怕短吻鱷,哈,搞清楚,我也不是好惹的人物,不乖點的話,我就把你的皮剝下來做皮鞋皮包,把你的肉拿來清燉鱷魚湯。」
翹鼻子、歪嘴,她沉浸在對小哥的叫囂中,爽到不行。
「真的嗎?要不要親手試試?」
思……這次的聲音很近,近到好像在……她微微彎身、微微轉頭到背後,微微地調高自己的視線,哦哦,現在不單是幻聽,連幻覺也出現,他的臉……正在她的頭頂上方。
「小……小哥……」
「我是小哥?不是短吻鱷?」
他吼叫,她不自覺地鬆開枴杖,不自覺地往外傾倒。
「啊……」她的嘴巴很大,大到能吞下一整包阿婆鐵蛋。
大手撈起,原本站在身後的叔秧,將她快速摔落的身子,撈回自己身前,橫眉豎目的兇惡表情出現,嚇得她的上齒下齒合跳街舞。
「那個短吻鱷是、是暱稱啊,表示我們的感情很好。」她硬ど,想把敵意解說成善意。
「誰跟你感情好?站好!」他大喊。
靈涓努力站好,問題是枴杖不在手上,只好、只好拉住他的衣服當枴杖。
「腿都不能動了,還想去哪裡?」他瞇起漂亮的眼。
「小哥,你怎麼回來?每年舞會都要弄到很晚。」
他沒回答,板起臉,把她攔腰抱起。
「小哥……」
「安靜。」他喊,她乖乖閉嘴。
叔秧為什麼回家,又是那些過度主動的女生,把他逼離會場?
前幾年,他說女人很煩,就抓起她到附近的咖啡廳,替她複習功課,慘吧!全世界只有她在平安夜為考試努力。
偷偷看他的眉,悄悄望他的眼,好奇怪,看他千百次,從不覺得他特殊,頂多是比一般男生來得漂亮,比一般男生乾淨聰明。
可最近,不曉得是身體中哪裡的酵素產生效用,總讓她在不經意間,一陣心臟跳動,跳出說不出口的悸動。
她不正常!也許是聯考接近,整個人的精神狀態處於不穩定期。
靈涓再偷看叔秧幾眼:心又是咚咚亂跳一通。
垂眉,她忖度著,該不該告訴小哥這種怪異現象,反正他連她月經正不正常,都要管了,這種不正常說出來沒關係吧?
可想起大哥老掛在嘴邊的話,靈涓遲疑。大哥說他很可能是Gay,倘使他真的只愛男人,那麼,她怎能和他討論自己的不對勁。
「小哥,你想不想去看斷臂山?」她影射問。
叔秧沒回答,專心搬運她。
「小哥,媽媽上次去義大利,在西班牙廣場看到很多面彩虹旗,你喜不喜歡,下次媽媽要去,叫她買幾面回來掛好不好?」這個暗示更明顯了。 (歐洲人會在自家門口或牆上掛綵虹旗,表示支持同性戀或自己本身是同性戀。)
下—秒,他把她拋進沙發裡。
「你是豬嗎?吃得那麼胖。」
顧左右而言他,哦,嫌疑好重。
「我又不胖。咦?那是什麼?蛋糕嗎?」驚呼一聲,她撲向前,捧起紙盒。
「蛋糕店賣不完,送人吃的。」她是只饞貓,尤其碰到蛋糕。
「哪有那麼好的蛋糕店?」靈涓打開盒子,半點不知客氣是何物。
「功課寫完了嗎?」他喜歡看她的饞相,喜歡她一看到蛋糕,兩眼中發出來的光芒。
「寫完了。」挑起一顆櫻桃,放人口中。贊!棒!了不起!小哥總能買到世界上口味最好的蛋糕。
「月考準備得怎麼樣?」
「沒問題。」四年內,他培養出她對學業的自信心,資劣生被他調教成資優生。
「有本事……」
「有本事你就給我掉到第二名,我一定把你從樓上丟下去。」靈涓接口他的話。
恐嚇聽多了,人會變得油條,有一句台灣俗語說得好,「有雜念婆婆,媳婦就蠻皮」,多年訓練,她的皮越來越厚,厚得子彈打不穿。
把奶油一層層刮下來,含進口裡,哦……人間美味……
她吃蛋糕很沒家軟,總是把好吃的裝飾水果吃光光,再把外層奶油吞掉,裡面的布丁、水果餡吃光,最後留下黃黃的蛋糕肉給大家分享。
「小哥,放心啦,我沒本事掉到第二名。」
搶過她手上的刀子,他替自己切一片干瘡百孔的蛋糕。
「知道就好。」
「小哥,我們班的女生都很喜歡你,大家都說要考上台大醫學院,當你的學妹。」
「有空管人家,何不花時間管管自己?」
「我……」依目前情況,她考上的機率蠻大,只是……只是,她不想當醫生、不想當二哥的童養媳,「小哥,當醫生有什麼好?」
「當醫生有什麼不好?」他反問。
「天天面對生離死別,很辛苦。」
「做人本來就辛苦,不想辛苦的話,很簡單,去台北橋下當遊民。」
「你怎麼知道當遊民輕鬆?你又不是他們,說不定他們也有不為人知的痛苦。」
「你那麼愛爭辯,去當律師好了。」叔秧把手中蛋糕解決掉。
「可以嗎?小哥,我可以當律師?」喜出望外,雙眼蹦出光芒,她緊盯叔秧。
「不可以!」別過頭,他不理她。
噢,喪氣,原來還是不可以,當然不可以,他多害怕回收這件事情……
擔心什麼呢,大不了她一輩子不嫁,癟癟嘴,難受,卡在胸口的苦澀,逐漸擴大中。「小哥。」
他沒應她。
「再問最後一個問題,行不?」靈涓拉拉他的衣角。
他還是沒理她。
靈涓放下蛋糕,拐到他面前。「小哥,你真的比較喜歡男生嗎?」
他的回答是飄她一眼,很冷,冷得會結冰珠的溫度。「你聽大哥說的?」
「嗯,大哥說你不喜歡女生。」
「他說我是德州電鋸殺人魔,你信不信?」
「不信,你又沒去過德州,如果他說你是台灣電鋸殺人魔的話……」
「你就信了?」
「大概會相信。」她點頭。
「楚靈涓!」他暴吼一聲。
她笑出滿面笑顏,拐著她的傷肢,跑離危險範圍。
她的笑,很甜,淺淺的兩個小梨窩銜在嘴邊,彎彎眉,大大的眼睛彎成半圓,清脆響亮的笑聲散播在偌大的客廳中間。
她是怪物,被他凶了四年,沒被凶成小媳婦性情,反而凶出滿滿—張笑臉。
不自覺地,笑侵染他嘴邊,不自主地,眉毛彎出弧線,鱷魚不張揚利牙,看起來有幾分可親。
靈涓走回他身邊,輕輕地,自他身後環住他的腰,輕輕地,歎氣。
「小哥,倘若哪天你想談戀愛了,一定要找個很棒的小嫂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