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開始執業成為婦產科醫生後,揚之見過形形色色的懷孕婦女,她們對自己腹中的孩子所抱持的態度也各有不同,有的小心謹慎,步步為營,深怕有所閃失;有的輕輕鬆鬆,不緊不張的隨遇而安,有的更是漠不關心、沒有神經。
煙如是最前者!
以前,或許是因為當個醫生難免看多了生離死別,因此他對那些孩子夭折了的父母親所表現的傷慟雖寄予同情,內心的動容卻與日俱減,並有轉為淡漠的傾向,他一直不懂這算是職業病的一種,還是他已麻木不仁?
如今,夭折的是他自己的女兒,他這才深刻的體驗到一個母親或父親在頓失子女時所產生的是什麼樣的椎心之痛。
但最痛的不是他,而是煙如。煙如是難以復元的!
距離他知道孩子夭折至今,已歷時兩周!這兩周之間,她的身體在營養點滴的調養下,狀況還算良好,而她外表的傷他已經在痊癒之中;額頭上縫合的傷口折線了,腹部縫合的傷口也拆線了,但她心上的傷口卻沒有跟著拆線。
十多天以來,她用來迎接人們的表情只有兩種,一種是淚眼以對,一種是冷淡漠然,然後逐漸的,淚眼被收起了,她變得只愛瞪著醫院的窗外發呆,並幾乎不太反應別人以手語和她所做的一切溝通。
她把自己封閉起來了。鎮日,她浸淫在對女兒的哀悼中。她甚至不理會她一向最親近最敬愛的老父、秀庸阿姨的涕淚夾雜,苦口婆心的勸。
當然,揚之明白,煙如這一切行為的癥結在於沒有人為她心上的傷口縫合,只能任由傷口惡化。他是醫生,他幫她縫合了所有外在的傷口,可是他卻質疑自己適合扮演縫合她心中傷口的角色嗎?
好像很諷刺,說難聽一點,他是造成今日遺憾的間接兇手,他不知道她能不能接受他的開導?也不知道她對被推下斜坡有多少記憶?她知道是美奈子推她下斜坡的嗎?如果知道,她有可能原諒已經回大阪的美奈子嗎?因為他,美奈子才會出現在裴家並釀成這樁悲劇,他幾乎可以說是罪魁禍首了,她會原諒他嗎?
這一連串的疑問,正是揚之在煙如出院回裴家這天所思所慮的問題,但他不能不硬著頭皮和她做溝通;當他體認到自己真正愛上她時,他不能不放下自尊,嘗試爭取他們之間的『未來』以及『幸福』。
於是,翌日傍晚,他捉住一個煙如獨自坐在那幾棵花朵已被秋風搖謝的南洋櫻樹下發呆的機會,輕悄的走近她,輕悄的未經允許的坐在她的身畔,不知是毫無所覺還是視若無睹,她並不看他,只一味的盯視著自己手上幾朵半凋謝的粉紫色南洋櫻花。
由口袋中掏出紙筆,揚之感覺困頓的揮筆問道:「你,傷口還痛嗎?」
她還是一臉視若無睹的旋玩著手中的花朵。
他好脾氣的把紙條舉至他的眼前,他以為以她現在的情緒,他大概得鍥而不捨的問個上百句她才會回答一句,可是令人驚訝,他只不過被懲罰了三分鐘,她就有氣無力的抓下他手中的紙筆,面無表情的答非所問:「你喜歡紅樓夢裡林黛玉的『葬花詞』嗎?『今儂葬花人笑癡,他日葬儂知是誰?』雖然,我已經過了做『葬花』這種傻事的年紀,但我還是忍不住要想,如果我現在突然間死掉了,會有多少人來為我唱悲傷的歌呢?」她望著手中半枯萎的花朵,吸一口氣把它們吹落掌心,「一定沒有多少人!就像這些花朵,就像我的女兒,它們和她都不可能在太多人心中留下記憶!但是,它們是我栽的花朵,她是我懷胎六個月的女兒,你能期望我傷口不痛嗎?而你,不痛嗎?我失去的女兒,不也是你的女兒?或者,你根本就是共謀者之一?如果是,你們的目的已經達成了,你為什麼還不和你那風情萬種卻包藏禍心的伊籐美奈子滾回日本去呢?」
雖是充滿指責,很難堪的一大串話語,但她總算是有表達情緒的意願了。由她的反應看來,她十分清楚那天推她下斜坡的人是誰。揚之雖被她污蔑為美奈子的共謀者,但他清楚那純粹是她情緒失衡時的發洩,他無法怪她,只能落寞的苦笑著,「我不怪你會這麼想我!這些日子以來,我並不是一個仁慈的丈夫,我讓你受了很多煎熬,吃了很多苦頭,這一切,全導因於我的『盲目』,我以為自己深愛著美奈子,我以為我不能放棄她--」
「那是事實,你一直在提醒我不能或忘的事實!」煙如飛快的用手語打斷他,「你一直在對我宣誓你對伊籐的忠誠!但我從來都沒有要和她爭奪的意願啊!我明白自己條件的不如人處,也早就說過要放你自由,我甚至連離婚協議書都簽給你了,我還大肚量的想,等你要走時,我一定要大大方方的協助你打包行李,滿面笑容的目送你們……」她悲淒的笑著,「你不愛我,沒有關係;伊籐想帶你走,我也不反對;打一開始,我就沒奢望能長久把你留在裴家。可是,我不懂,伊籐她為什麼要毀了我們這場婚姻中最有價值的事物--一個女兒。」她控訴著,淚水終於不再受控制的洶湧出眼眶,「我從不敢奢求你愛我一丁點兒,但女兒,她是這場婚姻中,我唯一的紀念和我唯一能擁有的愛,伊籐卻毀了她--」
煙如愈比愈激動,到最後,她再也比不下去了,她雙手掩面,悲不可抑的啜泣起來。
凝視她因哭泣而聳動的細小肩膀,揚之緩緩伸手蓋住她的小手;拉近它們,再順勢把她攬進他的懷中。哭吧!他想著,我小小的人兒,盡情的哭、盡情的發洩,哭出心中所有的不快,發洩出心中所有的悲哀吧!
在揚之溫情的擁抱當中,煙如只做了細微的掙扎,她確實需要一個男性的胸膛暫時棲靠一下了。直至她停止哭泣、停止硬咽,她才覺察他寬厚的手掌在她背部溫柔的輕拍,她這才記起他的懷抱從來都沒有能真正容納他的空間。
她奮力推開他,為自己軟弱的屈服感覺羞恥;當揚之想重新再納她入懷時,她像瞬間被撞痛觸角的蝸牛,神情再次變回冷漠封閉。
罪有應得!揚之蜷起嘴角痛苦的嘲弄自己,邊拿起紙舉筆維艱的寫著:「美奈子和我,的確不值得原諒!諷刺的是,她以為她深愛我,所以她做出錯事,而我則是因為她做錯的事,才明白了自己錯得更離譜。哦!那天,當我看見你渾身染血的躺在那片灰色斜坡土時,我覺得整顆心也像墜落萬丈深淵般的被粉碎,那就彷如失去某種心愛事物般的絕望與空洞。」他合上眼回想,張開時他戰慄了一下,眼中充滿作過惡夢的陰霾。「不知道你能不能體會當時我的感受?一種不再想由你身邊離去,一種害怕失去你……完全深陷、無法自拔的感覺,那才是一種『愛人』的真正感覺。也在那一天,我對自己完全的反省與坦白,對美奈子,我從沒有過那麼深刻的感情!不管你相不相信?煙如,我--愛--你!」
『我愛你』這三個嚴重的字眼讓煙如畏縮了一下。她幾乎要以為自己眼花了,但白紙黑字,字字分明,她怔忡了半晌,才飄忽的微笑反問:「這算是一個勝利者的惡作劇?還是算同情者善意的謊言?我真是受寵若驚!但你真能那麼輕易就放棄一個女人再愛上另一個女人嗎?不要讓我嘲笑你對愛情曾經的忠誠只是做做樣子!最初,你忠誠到只相信你和伊籐美奈子的愛情是人世間唯一的真理,當時,我對你可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喔!」她加大笑容的嘲弄著,「你愛我?就因為我被伊籐推下那個斜坡,失去孩子,然後你就如此輕易的移情別戀?輕易的愛上我?」
「別譏諷我,好嗎?」一道痛苦的陰影劃過揚之的臉龐,但又迅速消失,他明白想再次贏回她的愛,唯一的方式是對她坦白。「要我承認自己對感情認知的錯誤,並不容易!我知道我曾經用太多的語言及行為無情的斷傷你,我也是經過一番的掙扎與教訓才幡然醒悟。一度,我也自以為是因為『同情』你而產生了愛上你的錯覺,但同情在最純潔無私的形式下即是愛,你為我一向純潔無私的奉獻,緊緊揪住我的情,這也是我一直不敢對自己勇於承認的一點。今天,我不敢苛求你一下子就原諒我這麼多,我只想請求你,給我一個機會彌補那些失去愛的歲月,讓我們重新來過,好嗎?」
煙如覺得喉嚨發緊,眼淚隨時有氾濫的可能,她強抑著。但一想到他的這段告白幾乎是她長久以來的夢寐以求,卻諷刺的在她完全絕望時出現,淚水就很難收回了!煙如在淚眼模糊中盯著他身體的輪廓,用手語抨擊著:「多麼諷刺啊!曾經,我是那麼渴望擁有你一丁點兒的愛,可是你給不起,而現在,換你回頭要求取我的愛,我卻給不起了!你知道嗎?這些日子以來,我也有我沉痛的領悟。」她喉頭緊痛,熱淚盈眶,傷感的解釋著:「愛,其實是負荷;愛,更是不會神奇的改變一個人。因此,打從我獲知失去女兒的那一刻起,我就發誓:絕不再輕易愛上任何一個人,因為愛人的代價太高,毀滅性太強、憂傷太無止境了,我是再也找不到勇氣『愛』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