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要說這麼殘酷的話?」美奈子開始顫抖,他的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她淚水繼續汨汨而流,「我不認為……」
「沒有你可以『認為』的事了!」揚之揉了揉悸痛的額頭,猛抬頭直視美奈子的眼睛,痛苦又決絕的阻斷她的話語,「美奈子,你是因為犯規而自願被淘汰出局的。你一直是個聰明的女孩,就讓我們好聚好散,我相信你一定能在日本找到一個比我更適合你的男人!」
「這太殘忍了,太不公平了,你明明愛的是我,你怎能因為我犯了一點過錯就抹殺了我們所有的愛?你怎能像丟掉個爛蘋果般的就丟掉我?」美奈子激動的直跳腳並痛哭失聲。
和希介對看一眼,接收到希介支持的眼光後,揚之深吸一口氣,決定說一些更接近事實,更快刀斬亂麻的話,「你以為我一路走來到這裡做下和你分手這個決定的歷程是『簡單』二字就足以形容的嗎?不,你大錯特錯,正因為我的掙扎太多,為你著想太多,所以必須付出的代價相對也多。為了圓你我的愛情夢--一個我曾經以為存在的愛情夢--我忤逆母親,對恩人背約悔信,教無辜的煙如接受所有我加諸給她的壓力,而今天,我又讓我無辜的妻女為我遭殃,我為你傷害這麼多人,還對你不夠公平嗎?而你就不算殘忍嗎?因為你的一念之差,你害煙如受傷,害我的女兒再也沒有機會擁有明天,你的行為不算殘忍嗎?
「哦!不要再對我聲討什麼公不公平,我們兩年多的戀愛,彼此付出的感情比重是同等的,我並沒有真正虧欠過你什麼!可是回台灣不到幾個月,我就發覺我這一輩子真是虧欠裴家和裴煙如太多,多到用一生都無法償還了。因此,不論你說我朝三暮四或罵我見異思遷,不論你怎樣看我想我,我這輩子都是留在裴家留定了!」
「美奈子!」揚之繞過辦公桌,走至她身前幾步的地方站定,眼神誠摯、聲音柔軟的重複:「回大阪去吧!你屬於那裡!而我,屬於這裡!不論之前我們走過多少迂迴的錯誤道路,只要及時回頭,什麼都不算晚。回大阪去吧!忘了我,忘了台灣的一切!大阪那兒有你的家,而這裡……是我的家!」
「你真的決定……不要我了?」抖著唇,美奈子神情淒慘的間,等她梭巡過揚之的堅決及高原希介不帶半點同情神色的臉孔之後,她不得不屈服於事實,「我想,我是罪有應得。」她低喃:「來台灣才一天,我就覺得自己好像作了一場無法醒來的惡夢,在一瞬間,我成了個會傷天害理的女人,在一瞬間,我失去了所有的戀夢!」
轉向高原希介,她連身子也有些顫抖的說:「高原,今晚收拾收拾,我們回大阪去吧!就像揚之講的……我不屬於這裡!」
話聲方歇,她誰也不看一眼,神色黯然的走出揚之的辦公室。
一直坐在椅子裡的希介直到此刻才站起身,看了看揚之倦意瀰漫的臉孔,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勵道:「你做這種抉擇是正確的,煙如才是適合你的女人,台灣才是適合你的土地!至於美奈子,你不用為她擔心太多,她還年輕,還會有很多適合她的男人出現。把她交給我吧,我會安全的帶她回大阪交給她的父親。」
「謝謝你,希介!」揚之有氣無力的道謝。
「都老朋友了,還說什麼謝!」希介再重拍了一下揚之的肩膀,眨眨眼說:「提起精神,老友,接下來你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不能老垂頭喪氣,祝你幸福!加油!」
兩雙男性的厚實手掌緊緊相握,男人的友誼在他們的握手間更深刻的交流。
希介追隨美奈子出門去後,揚之憂鬱的沉入辦公椅裡,憂鬱的想著好友『祝你幸福』這句話的含意!他回想著煙如曾帶給他的,而他不知珍惜的所有幸福,她的體貼溫柔,她『成熟的愛』,她特意為他尋找的『幸運草』,她不敢有所求的『等待』,她為他的『付出』與『犧牲』;呵!他是一個如此擁有『幸福』的男人,可是他直到今天才明瞭自己是多麼『人在福中不知福』啊!
在經歷過這麼多苦難之後,他完全無法預估煙如醒來時會有什麼反應?她又能不能接受孩子夭折的事實?
『祝你幸福』!他也無法預估他還有沒有幸福可言? ※ ※ ※
大概是在夢境中吧?她被推了一把,撞向堅硬至極的石地,肺中的空氣完全被擠出,她掙扎著吸進空氣,但清晰的意識只維持片刻。按著,背部下方的痛楚撕裂她的全身,她模糊的意識到雙腿間的潮濕,一團愈來愈黑的迷霧包圍了她!
多麼奇怪,她記得自己剛剛明明有見到陽光的,為什麼此刻她的眼前卻完全被黑色迷霧籠罩呢?
但她似乎已不再躺在濕冷的石頭上了,身下是彈性的床,身上是柔軟的被,她感覺霧中有人在進進出出,她必須設法張開眼,設法穿透那層迷霧。
她強迫自己張開眼,額際的抽搐及疼痛卻令她瑟縮了一下;她瞪視全然陌生的白粉色牆壁,不,也許不算陌生,她記得這是醫院專屬的色調。
沒錯,她是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消毒藥水的味道,因為吊著點滴而無法移動的手腕,還有……還有父親和秀庸阿姨焦灼憔悴的臉龐!
揚之呢?陪美奈子去玩了,還是回日本了?她為什麼會躺在醫院裡呢?她想到他們的野餐,接著她獨自漫步堤岸,接著……她感覺身後有一陣水果味道的香水味,她還來不及回頭,整個人就突然的往下栽倒。
那個味道,似乎是屬於伊籐美奈子的,可是,她為什麼要站在她身後嚇她呢?不,她是……推她!
可是,美奈子為什麼又要推她呢?她驀的憶起自己雙腿間曾經的潮濕,那意味著什麼?
那意味著……她幾乎無法呼吸了!她讓手順著白色被單緩緩滑下腹部,那裡……包裹著紗布,空空洞洞!
她的大腦變成無法感覺了,可是強烈的疼痛依然無情的刺穿她的身軀。哦!她才剛理解到一個小生命在她腹中蠕動的奇跡,不!她不想失去她的女兒!
滿心狂亂的吟哦一聲,她想坐起,但她的腹部找不到力量,反倒是她的手因狂亂的移動而帶動到點滴的拉扯,讓她的父親及秀庸阿姨注意到她的清醒。
兩位老人家由床沿驚跳起來,裴懷石急忙把點滴調整好,示意她不要再亂動,秀庸則急忙奔出病房。
不一會兒,揚之來了,他帶著一臉疲倦與憔悴來了!他一向乾淨的下巴長了些鬍渣,頎長挺拔的身軀有點頹靡佝僂,他和她的眼光交接時,眼中只有怔忡與酸楚。
他為什麼不再穿著光鮮亮麗的衣服和美奈子一起去郊遊踏青呢?他為什麼要一臉剛唱過輓歌的表情呢?父親和秀庸阿姨為什麼不回家坐在桌邊喝喝茶呢?他們為什麼形容哀淒,滿面清瞿呢?那在在指向一個可能--
但她還是得求證。
於是她吃力的舉起沒有吊點滴的那隻手,困難的指了指自己的腹部,再比了個小娃娃的形狀。
先控制不住情緒的是秀庸阿姨,她突兀的轉向父親,撲伏在父親懷中慟哭出聲。父親眼中帶著淚光。揚之呢?他的表情還是怔忡,還是酸楚!
「孩子呢?」她激越的揮舞著單只手臂,執意要求出最終的答案。
揚之趨前坐入床沿,握住她纖瘦的手掌,小心的比著:「答應我,冷靜一點,好嗎?」他把她的手掌舉到唇邊,沉默半晌,他才勉強解釋:「孩子早產了!」
「你是指,孩子--還在?在保溫箱?」她掙脫他的掌握,焦灼急促的比畫著問,整個人像被拉緊的橡皮筋般的緊繃。
他搖搖頭,沉重凝肅的比出殘酷無比的事實:「孩子--夭折了!」
是早已猜測到的事實,可是絕對是個無法承受的殘忍事實。煙如覺得自己的心臟在剎那間被搗成紛紛碎片,胸口空空洞洞!
她再次讓顫抖著的手掌滑下被單,棲在腹部,那裡空空洞洞,她覺得自己整個人也都是空空洞洞,大腦、心臟、腹部,似乎是再也填不滿了。
一個渾身空洞的人為什麼要活著呢?躺在病床打點滴只是徒增浪費罷了。
因絕望而衍生的激動讓她由床上坐起,她開始瘋狂的想抽掉身上、手上的所有管線,當大家手忙腳亂的遏制她的行為時,她踢動雙腳,揮舞雙手,在掙扎無效時,她發洩似的從嘴裡伊哦出一串類似經過壓抑的破碎的哀泣聲音,那聲音淒慘厲冽,讓人聞之莫不鼻酸,那聲音,在病房迴盪良久,彷彿在做一種無奈的控訴。
然後,她在護士為她注射了一針鎮定劑之後,再次陷入重重的迷霧之中。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