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影的主人站起來僅及他的下巴,她從不主動的對他表示親熱,但當他偶爾執起她的手或輕攏她的肩際表現體貼時,她會用一抹略帶羞怯與喜悅的如夢似幻微笑睨他。那神情,含蓄又逗人。
不可否認,他和美奈子有過太多快樂,值得回味的時光,但套句古老庸俗的話,『百年修得共枕眠』,他無法漠視煙如付予他的一切,正如他現在不能去下大腹便便的煙如回日本和美奈子重溫舊夢一般。
只是,他也痛苦,自己能說放下就放下和美奈子兩年多的戀情嗎?畢竟,他也曾對美奈子信誓旦旦過啊!既不能腳踏兩條船,又不知道該對誰負責?該對誰負心?真是一團糟啊!
「揚之!你在想什麼?」
美奈子略微揚高的聲音穿透他矛盾的思緒,他愣了愣,稍微集中精神回答:「沒什麼,我只是在想,伊籐伯伯一定很擔心你,你不告而別的放下學業跑來台灣,他一定急壞了!」
「你就只會擔心我爸爸或別人的心情,你就不曾顧慮過我的心情。」掙脫揚之那保持距離以策安全式的鉗制,美奈子嘟起嘴不滿的嘀咕:「你離開大阪時同我說,很快就會回日本的,結果我一等等了七、八個月,等得我都沒有心緒靜下心來讀書了,你要我怎麼等下去?現在我好不容易逮到機會溜來台灣找到你,你若不同我回日本,我就留在台灣跟你耗!」
「別胡鬧了,美奈子!」揚之輕斥,他煩亂的注視著坐入床沿,滿臉倔強的美奈子。
「我才不是胡鬧,你回台灣這麼久,既沒有和裴煙如退婚,還以未婚夫的姿態在裴家住得那麼舒適愜意,你教我怎能不擔心哪!我要你盡快收拾行李和我回日本嘛!」她拽著揚之的臂膀撒賴。「明天就和我回大阪好嗎?我不知道,我一直有種很不好的預感。裴煙如雖然又聾又啞,不是個強勁的對手,但我直覺不喜歡她靜靜盯著你的樣子,那好像她想把你整個靈魂吸走一樣,她那種安靜陰沉的表情和那件寬大的袍子,讓人聯想到一個只懂得旁門左道的巫婆!」
「美奈子!別隨意譭謗人!」拉長聲音,揚之表情變嚴厲了,他不喜歡美奈子隨意評斷煙如。但他記起在幾個月前,他未曾回到裴家和煙如有過真正接觸之前,自己對煙加的看法也和美奈子相差無幾。這點記憶讓他產生慚愧之情。他放軟聲音哄道:「美奈子,眼前我是絕不可能和你回日本,也許幾個月以後……」
「天哪!你還要我等上幾個月!」美奈子朝天翻翻眼睛,不耐煩的問:「為什麼?」
「因為……如今的情況已不似七、八個月前那麼……那麼單純了。」半猶豫著,揚之讓這些話衝口而出,他記起剛剛高原希介給他的建議--『誠實』。事到如今,不對美奈子誠實似乎也行不通了,她是那麼執拗任性的在要求他做現在不可能做到的事啊!
「你為什麼必須一直找借口呢?什麼又是不單純的情況呢?你不過是裴煙如的未婚夫,向裴家所有人坦承你愛我,明說你要和裴煙如退婚,有這麼難嗎?」美奈子氣急到幾乎要跳腳了。
「對我而言,確實太難。」他的嘴角露出一個混合著悲哀與無奈的奇異笑容。好半晌才提起勇氣直視美奈子,一字一字清晰的說:「事實上,裴煙如和我早在半年多以前就不是未婚夫妻了!」
美奈子滿頭霧水,但她是個樂觀因子雄厚的女孩,她亮著眼睛問:「你是指……你和裴煙如早就退婚了?」
「不,我們是……早就公證結婚了,而她穿著那件寬大洋裝的理由是……她已經懷了我的孩子,有五個多月了!」咬咬牙,揚之乾脆一口氣該所有的事實衝出牙關。
美奈子呆了,數秒後她反應有點遲頓的重複,「你和裴煙如結婚了?!她還懷了你的孩子?!」她的話中充滿問號與不信,另一個數秒後,揚之神情中的黯然與愧疚,令她產生了真實感,她像個記起自己曾歷盡滄桑,卻即將一無所有的女人般撲入揚之懷中哀哀哭泣起來,她涕淚四迸,神情激動的在揚之胸口低嚷:「為什麼要跟我開這種玩笑呢?荒天下之大謬,你愛的是我,可是你卻和你一心排斥厭惡的女人結婚而且上床,你莫名其妙,你討厭!」
「我也十分討厭我自己。」輕拍著她因哭泣而顫動的肩,揚之很自責的說:「是我的錯,我屈服於你裴伯伯的詭計,又無力抗拒煙如對我的好,我現在最恨的是我自己,我對不起你們兩個。」
啜泣了許久,美奈將臉湊近揚之,帶著淚詰問:「你以為這麼一句『對不起』就能擺平或結束一切嗎?我愛你這麼多,等你這麼久?你卻只有一句對不起,你這算公平嗎?」
「我是永遠也無法做到公平的了!」揚之搖頭苦笑,他托住美奈子的頰,直視她的眼睛,很痛苦的低喃:「回台灣和裴煙如相處之後,我發覺她也愛我很多,也為我等待了很久,九年呵!一個女人能有多少個寶貴的九年青春。她還在我最消沉的時候,給了我一個女人最珍貴的所有,在她獲知有我的孩子時,她還冒著我可能不會長留在裴家的險,不顧所有家人的反對,決心保留我的孩子,你說,我該如何才能做到『公平』這兩個字?就算我和你回日本,那對裴煙如而言又何嘗公平啊!」
一時,美奈子也被揚之的話震懾住了,但她一向好勝心強,更何況揚之是她的最愛,她怎能輕易拱手讓人?她開始收起眼淚,嘴唇有意無意的滑行至揚之的耳畔吹氣並呢喃道:「裴煙如能給的,我也能給!」
她感覺揚之背脊的僵硬,但她仍放大膽拉起他的雙手,放在自己胸口的睡衣開扣上,放柔聲音誘哄:「我早就想屬於你了,揚之,現在,請你要我!」
美奈子豐滿的酥胸,在棉質睡衣的烘托下,的確有十分的誘惑效果,但揚之卻只有荒唐的感覺,因為此刻他根本沒有情緒再接受任何誘惑。
抽開自己的手也推開美奈子火熱的年輕軀體,揚之狼狽不堪的站至窗邊,回頭苦惱的凝視美奈子,誠懇的說:「美奈子,我們不能這麼做,這樣只會把事情搞得更複雜。」
「不能,不能,在我面前,你老是扮演聖人。」美奈子眼淚再次迸出,惡狠狠的朝他低吼:「為什麼你和裴煙如就能,和我就不能?是不是你壓根兒就不要我?不然像裴煙如那種既干又扁的女人,又有哪點能吸引你?」
「美奈子,求你不要任性了,好嗎?」用手指狠狠的刷過頭髮幾回,揚之煩亂的說:「吵鬧是於事無補的,夜深了,你先回房去睡覺,所有事情,我們明天再談好嗎?」
「明天,我們還有明天嗎?」美奈子的眼淚掉得既凶又急,她淒慘的搖著頭指出:「你一副想放棄我的樣子,我們還有明天嗎?」
「我不知道,現在,我真的無法對你或煙如保證什麼?」揚之疲倦的揉揉眼睛,「目前我只打算等煙如生下孩子再做打算,目前,誰逼我做決定都沒有用,這整件事,你說我自私也好,罵我無情也好,我們只有等待時間給我們一切問題的答案!」
「我想,時間的確能給你和裴煙如所有問題的答案。但我有預感,事情拖得愈久,就愈沒有屬於我的答案!你相信嗎?我能預見裴煙如生下你的孩子時,你會是多麼滿足快樂於做一個父親,你會更捨不得、更抽不開腳步回到我的身邊。因為那時候,你們的人數已足夠拍出一張教人既羨又妒的全家福了!那時候,你也根本不會記得伊籐美奈子這個女人曾在你的生命中扮演過什麼樣的角色了!」美奈子悲哀的數落著。
美奈子那張一向活潑無憂的臉孔所流露出來的悲傷,的確比她在任性或撒賴的時候更深深的打動著他,這讓他奇異的想起另一個時常溫柔婉的卻較多憂愁的臉龐。他不由自主的評估兩者之間何者會更容易揪緊他的心?
然後他覺得自己做這樣的評估是不公平的。他憂鬱的想,也許今晚每個人都不夠理性,他受高原希介的話影響太多太深,而美奈子所受的沖激又太大。今晚,他們沒有一個人能替未來下定論;未來,是永遠無法預估的。
由窗邊,他緩步走向美奈子,溫柔的輕撫她白嫩的頰,深刻的說出他的觀點,「未來,是誰也無法預先評估的。美奈子,夜真的深了,你也累了,就讓我們暫且把問題留在明天吧,也許明天,會有明天的辦法!」
也許明天,會有明天的辦法!美奈子以為這是揚之的緩兵之計,但她也不是不能體會揚之英俊臉上所蝕刻的深深痛苦是真心的,她想,不論他曾做錯過什麼?她都無法不原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