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揚之爬了爬頭髮,躊躇了一下,才困頓嘎聲說道:「裴煙如從來不曾真正威脅過我什麼,她……她只是懷孕了!」
「懷孕了?!」希介驚跳起來,他謹慎的盯視揚之半晌,慎重之至的問:「她不自愛,懷了別人的孩子?」
「不,她一向很潔身自愛,她懷的是……我的孩子!」最後那一句話,揚之說得辛苦之至。
高原希介真有點呆了,好半晌他才愣愣的想到:「奇了,你們不是分房而睡的嗎?你怎麼可能『藍田種玉』呢?」
希介很有學問的套用了一句中國成語,不過他用日文翻出來卻很蹩蹩腳可笑,揚之苦笑著解釋:「在結婚之初,為了要讓她『抱病在身』的父親安心,我們曾同房了一陣子,但那時真的只是同房沒有同床,直到某一天,我發覺煙如的父親是裝病,我開始藉酒澆愁,有一夜,我喝了太多酒,結果……我想,那一夜是我勉強了她,她無力抗拒!」
「哦!真可憐!」高原希介搖頭取笑他,「那一夜,她無力抗拒你,但依我看,你現在也沒有多少力量抗拒她了!」希介眼神轉為深思的問:「揚之,你該不會是愛上裴煙如了吧?」
揚之渾身一震,很奇怪,高原希介就是能看穿他很多,但他仍不得不乏力的乾笑著否認:「可能嗎?我一直以為我深愛著美奈子!」
「你用『以為』二字,可見,你該好好反省你的內心了!『以為』和『認真』是兩碼子事,你有沒有想過,該怎麼告訴美奈子這件事?有沒有想過,該怎麼解這道三角習題?」
真不愧是好朋友,一下子就能洞見這麼多事並把難題一古腦兒揪出來,揚之只能再次苦笑著坦白:「我不知道,這些問題,我的岳父和母親問過我很多次,我更是自問不下百次,但唯一的答案仍是--我不知道!」
眼見好友痛苦,高原希介無法置身事外,他不知道揚之怎會變得如此猶豫不決,在東京醫大時,他雖是個留學生,卻一向是學校裡最果斷,最有領袖氣質的學生。然而,愛情改變了他。唉!不是有人說過:戲劇比人生蒙受愛情的恩惠要大得多。可是在人生方面,愛情有時像海上的女妖,有時像復仇的女神,老是在那裡惡作劇。
沒有愛的人是寂寞,但擁有太多愛的人都是痛苦;高原希介決定,在往後的幾年內他仍願意選擇多看戲劇中的愛情,而不願輕易嘗試人生中的愛情。
不過這些個人觀點對已陷在愛情中的人是派不上用場的,高原希介思考半晌,甚覺猶豫的說出一段並不太有建設性的話,「我能給你的唯一建議,還是請你先好好審視分析一下你自己內心的想法,釐清楚你到底『愛』誰多一點?而現在能讓你看來較有良心的方法是『誠實』,把所有事實全部告訴美奈子,如此一來不論對裴煙如或對美奈子都公平。」
「也許,你說得沒錯!」斜倚在書桌邊,揚之表情挹挹的凝視那盞昏黃的抬燈,彷彿它能指引他較好的答案。
「錯不了的,老友!」希介捶了捶揚之的肩膊幫他打氣,之後他歪歪頭想了一下,追著問:「你和美奈子戀愛幾年了?兩年有吧?」
見揚之點頭,他接著分析:「接到你最後寄給我的那幾封信之後,我老覺得疑惑?因為在信中,明顯的,你撤除了對裴煙如的不滿觀點與惡劣印象,你信中甚至不再有苦澀和躁鬱的字眼,因此我就老在想像,裴煙如究竟是長得什麼三頭六臂?竟神通廣大到能只用半年的時間就收服了我們這匹暴躁的黑馬。說正格的,她還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怎麼形容她的樣子呢?娟秀、沉靜、婉約,還有一股迫人的靈氣,以前在學校偶爾聽你提起她,好像她是個人人避之猶恐不及,卻強迫你跳入她婚姻陷阱中的母夜叉呢!」
「有嗎?」揚之一臉無辜。
「沒有嗎?」朝揚之做做鬼臉,希介皮皮的取笑。「儘管否認一切吧!反正以前是口說無憑,早無對證;反觀現在,倒是你該慎重的時候了。當然,我還是可以提供一點今天晚餐時,我對你、美奈子和裴煙如的觀察心得供你參考。首先,我必須強調你投注在裴煙如身上的那種眼神,是你和美奈子相戀那麼多年,我從未見過的,我幾乎可以肯定你比較愛裴煙如了,因為你看著她的樣子比較像在注視一個情人,而你看著美奈子的樣子只像在縱容一個小孩。我還有另一種感覺,你和裴煙如相處時,毋須言語,她用『眼神』就能抓住你的靈魂,可是你和美奈子戀愛了兩年多,說真的,據我觀察,你連神經都沒被抓著一條,老是處於一種沒有進入狀況的遊魂狀態。」
「是嗎?」揚之一臉彆扭:「才一頓晚餐的時間,你的『感覺』就有這麼多?『眼神』?你能由我的眼神看出什麼不同?你又憑什麼說裴煙如用『眼神』就能抓住我的靈魂?老天!你大概忘了你是學婦產而不是學心理分析的。」揚之好氣又好笑的反駁。
「對,我的確不是個心理醫生,但如你所說,至少是個婦科醫生,別忘了,我們多少修過一些心理學,不然哪能安撫形形色色的病人?言歸正傳,為了推翻你的嘴硬,做朋友的我現在不得不把你當病號,抓你的毛病來開刀!」坐入書桌旁的椅子上,高原希介開始正襟危坐,煞有其事的分析著:「實際上,你現在心態上的矛盾是不難理解的。你回台灣這半年多以來,有形無形的受到裴煙如個性中某些美好的特質吸引,你不得不刻意去抗拒這份吸引力與伴隨吸引力衍生的感情,因為,你根本無法相信自己是個如此朝三暮四,容易『負心』的男人!
「說老實不客氣一點,你怕的不只是對美奈子『負心』,你更害怕的是對自己『負心』。原因是長久以來,你對裴家和裴煙如的觀點一直很不堪;一個聽障者,一樁年少時被威脅利誘而形成的婚姻,雖然這個囚籠是你自願往下跳的,但你卻無時無刻不徘徊在後悔及排斥即將被囚禁的難堪中。
「你和美奈子談戀愛,因為那使你有反叛裴家與裴煙如的借口和快感,你害怕承認自己在短短時間內就愛上裴煙如,因為你若承認愛上裴煙如就等於你承認愛上了你最初厭惡的那個囚籠般令人難以下台。」希介深思的微笑著面向揚之說:「你認為朋友我這堂解剖學上得如何?你還滿意嗎?」
彷彿真被開膛剖腹了一場,揚之怔忡了許久,才乏力的站直一直倚在桌邊的身子,神情古怪的承認。「正中要害!」
「既然正中要害,那麼你不反對我的說法,好好審視一下你自己的內心吧!你知道朋友我能幫的也僅止於就事論事,給你一些你盲目於愛情的眼睛所看不見的意見罷了!我不想偏坦美奈子或裴煙如,我也不能替你做抉擇,但我想你需要一點提醒,我一直深信,有明晰雪亮的心情,才能做出最好最正確的選擇,我祝你幸福。老友!」
「謝謝你,老友!」
揚之和高原希介的交談結束在另一次朋友互拍肩膀的愛之鼓舞當中。
退回房間時,揚之整個腦海仍不斷的翻攪著高原希介的話。等他發現房間內有異樣時,美奈子早像顆讓人猝不及防的炮彈衝入他的懷中直攀緊他的脖子。
她的嘴不斷的湊向他的下顎和唇,衝力差點把兩人都撂倒在床上。揚之在她偷得兩三個吻之後,才有能力控制她熱情的行為,他把她整個人拉開,固定在一臂之遙,像長輩在訓斥晚輩般的用日語責問:「為什麼不睡覺?這麼晚了到我房間會讓人產生誤會的。」
「我睡不著嘛!」微歪著頭,美奈子撒嬌的說:「好不容易,我擺脫了爸爸的監視,跟學校請了幾天假,溜到台灣來的,我好想你!不過,我看你回台灣之後倒是很樂不思蜀!」她嘟起飽滿漂亮的唇,喃喃訴怨。
揚之默默的瞪視她,心情還是紛紛亂亂,厘不清個所以然。近七、八個月不見,美奈子豐潤、青春、可愛依舊,她連髮型都不曾改變。可是,為什麼他曾經以為他們之間存在的濃烈、生死不渝的感情似乎變了!他曾經為了她,竭力反抗裴家,極力排斥與煙如的婚姻,可是他剛剛接受她的吻時,卻真的如希介所說的,不進入情況,感覺只是淡淡的沒有滋味!
他不知道自己是受了希介的影響太深?還是情形原本就是如此,只是以前在日本時他沒得比較?他一直以為自己很懷念和美奈子共享的一切,很懷念她溫暖豐潤的身軀靠在他身上的感覺,可是奇怪得很,現在他的身軀記憶的是一個比美奈子嬌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