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船到橋頭真的會直嗎?
去年秋天,他取得了學位,卻一直拖延著不想回台灣,這之間,母親和裴懷石都曾打過許多通電話來頻頻催促他回鄉,卻都被他找來的許多借口暫時搪塞過去,他也同時用這些借口來搪塞伊籐博昭問他為何仍不回台灣的疑問。這些借口,全是為了他放不下對美奈子的感情。
如今,裴煙如打來的這封傳真,完全剝奪了他推諉不回的理由,他很想打通電話回台灣向母親求證傳真紙上說裴伯伯病危的事是否屬實?還是旨在誘他回鄉的苦肉計?可是他又害怕打了這通電話,母親會更撈叨的催他回家,並提醒他在他遠赴東瀛求學期間,都是她那未過門的啞媳婦裴煙如在陪伴她、伺候她的。
當然,母親這種提醒,目的是要他絕對不可或忘了裴家對夏家的恩情,也是在告訴他,她是多麼中意裴煙如這個兒媳婦。
揚之一直想不通像裴煙如這樣一個既聾又啞的女孩,是怎麼把母親收服得服服貼貼,甚至讓母親對她讚不絕口的?揚之深刻的記憶著母親因為父親令人失望的作為,對人便常有吹毛求疵的毛病出現,連揚之偶爾都會無法忍受她的脾氣,而那個裴煙如是如何做到讓她老人家心悅誠服的?也許,裴煙如在面對母親約吹毛求疵時是道地的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吧!也許正是因為她的有苦說不出,母親才誤解它是個脾氣溫婉到了至極的女孩吧?
在嘲弄這些的同時,揚之心中並非沒有不安,裴懷石給他的恩情,山高水長,裴煙如多年來對母親的照顧與為他的等待,是他不敢堂而皇之公開和美奈子戀情的理由!可是,他又怎捨得放開和美奈子多年的愛情?
就算現今回台灣和裴懷石為婚約的事討價還價為時也已經太晚了,裴煙如在傳真上不是寫著『病重』的字樣了嗎?他的確很難過,裴懷石一直比他的父親更像父親一般的在照顧他、照顧母親,他一想到必須違悖這個如父如師的長輩,他的心就糾結成緊緊一團,可是不違悖,便意味著他必須迎娶裴煙如並宣告他和美奈子的愛情死亡!
事到如今,他真是堪稱『說高碰著額角頭,說低碰著腳趾頭』,兩頭難了!
揚之面對簷外的濛濛雨露入神的回想著,無奈的歎息後,一雙女性溫暖豐腴的臂膀卻悄悄繞上他的腰際,接著美奈子那清脆若銀鈴般的笑聲揚起,她靠緊他頎長的背脊說:「揚之,讓我來猜猜,你現在是什麼表情?」
美奈子那柔弱無骨的小手嬉戲似的輕拂過他的胸膛、頸項,直到他俊期的五官上胡亂摸索,待揚之一口咬住她的小指頭時,她才放棄調皮的唉叫一聲。「唉呀!你這個壞人,現在八成又是眉頭眼睛全擠在一塊兒齜牙咧嘴的醜表情了,快放開我的手指頭,否則待會兒等我指頭的疼擴散至全身時,我就要發誓不愛你了!」
「你捨得不愛我嗎?小妖精!」她的誇張令他莞爾,他放鬆到口的指頭,就勢把她由身後拉至身前。這個小簷廊是伊籐家最隱密的一部分,更何況今天伊籐家除了美奈子,其他人都去參加一個喜宴了,因此他可以大大方方、深情款款的注視著眼前這個冰雪聰明,讓他深陷愛河的小女子。
美奈子有日本女性的溫婉秀麗,但卻沒有老一輩日本女性的含蓄,目前就讀名古屋女子大學三年級的她,深受近代西洋思潮的影響,是一個敢愛敢恨的標準現代女子,也因此那股交流在她眼波間的愛嬌與果敢,總是格外的撫媚,分外的吸引著揚之。
像此刻,在他的注視下,她沒有絲毫羞澀或不安,她只是專注的回視他,一臉巧笑嫣然的歎息:「是啊!我怎捨得不愛你呢?你是我今生的最愛啊!告訴我,你在想什麼?為什麼眉頭總是緊緊皺著呢?」
是啊!他又怎捨得不愛她呢?但他又該如何啟齒告訴她他就要回台灣了,回到他來時的那個國度去償還他欠人的人情,履行他逃之又逃、躲之又躲卻再不能逃、再不能躲的婚約呢?
彷彿看出他眼底深刻的痛苦,美奈子感覺不祥的盯視揚之,困惑的問:「有問題嗎?看你這麼一副死緊死緊盯著人的表情,好像要把我生吞活剝的樣子。」
揚之遲疑一下,再也按捺不住的緊緊抱著她悶聲說:「是啊,是啊!我是多麼想一口把你吞進我的肚子裡,一把把你揉進我的身體裡,那樣我就能大大方方把你帶回台灣,就不用因為找不到正大光明的理由而痛苦的在這裡掙扎了。」
「回台灣?」美奈子滿頭霧水的緊抓著這三個她最害怕的字,滿臉不信與驚愕。「你是說你要回台灣去了?」
「我能不回去嗎?」面對美奈子的追問,揚之悲哀的遞過那張他仍握在手裡的傳真紙給她,在看見她由紅潤轉為蒼白的面容時,他的心陣陣緊縮。
其實,美奈子早由父母伊籐夫婦那裡獲知揚之是個有未婚妻的人,而他那個未婚妻正好是她父親的台灣至交裴懷石的掌上明珠。但感情的事就是這麼撲朔迷離,不可捉摸。從她第一次和揚之見面,便為他那沉穩內斂的男子氣度及瀟灑漂亮的笑容著迷。她記得他剛來日本時,只有假日才來伊籐家,最初,他很少笑,總是一臉令人既愛又怕的憂鬱與內斂,可是自從他第一次朝她綻放了一個令陽光都為之失色的燦亮笑容後,她就深深為他癡迷了。
前幾年,她只把他當成白馬王子的典型,不敢表白只敢偷偷戀慕,原因除了因為他那不苟言笑、謹言慎行的中國男子脾氣外,還因為他有一個未婚妻。只是多年相處下來,她發覺了潛藏在他憂鬱外表下的男人,是個十分斯文、智慧與幽默的男人,而後她更明瞭了他鎮日挹挹寡歡的原因竟是來自那個他絕少提及的啞巴未婚妻--裴煙如。
想必,有個因利益而構築成的婚約對任何男人而言都是不夠光彩的吧!而被逼迫和一個既聾又啞的女人訂下終身契約,又有哪個男人能不痛不苦呢?
美奈子兩年多前就是在這種包含了多年戀慕與一時深刻同情的推動下,大舉提起勇氣向揚之表白她的感情,一舉衝破了他對所有女子設下的心防。
她是那麼那麼愛他,這麼多年來,多少追求她的男子她全不放在眼裡,就只是滿心滿意的愛他,而今他的名義未婚妻,那個叫裴煙如的啞巴只要一張傳真就能輕而易舉將他自她身邊奪走,多麼不公平啊!
不,她不甘心!放下傳真紙,她再次縱身撲入揚之懷裡,凝視他哀傷無奈的臉龐半晌才疊聲說道:「不要回台灣,留下來,我們去向我父母說明我們相愛,讓父親替我們去跟裴伯伯說情,讓裴煙如放過你!」
「事情沒有你想的這般容易,傻女孩!」揚之陰鬱一笑。「你太低估了裴家給我的恩情,也太低估了裴伯伯和伊籐伯伯他們上一代的交情!相不相信?你若去你父親面前公開揭穿我們的戀情,一定會縮短我們的愛情生命!最近,伊籐伯伯雖不好意思向我下逐客令,卻也是暗示性的問過我好幾回幾時回台灣,我若不是為了你,我怎會硬著頭皮,厚著臉皮留在大阪,留在伊籐家。」
「可是,你一回台灣便意味著得和裴煙如完婚,不,我絕不甘心把你拱手讓給裴煙如。打從你進入伊籐家那一天起,我直覺你就是我今生所要的男人,我好不容易才穿透你那像銅牆鐵壁似的冷漠偽裝,直達你的心房,你是愛我的,我也是愛你的,我們是相愛的,為什麼相愛的兩個人沒有權利在一起?為什麼你我必須和你那個啞巴未婚妻糾纏一生?你老實告訴我,你根本就不想回你那個啞巴未婚妻身邊的,對不對?」美奈子孩子氣的搖晃著他低嚷。
「我的確不想回去,但我不得不回去!」揚之煩亂的用手指爬梳頭髮。「你的裴伯伯病危,而我對裴家還有未報的恩情,就算我能拋開裴家對我的恩惠做個忘恩負義的人,我還是得顧慮到仍住在裴家接受裴家照顧的母親的感受。」
「那麼我的感受呢?你就全然不顧我的感受了嗎?」美奈子掙脫出他的懷抱,眼淚奪眶而出的嗚咽著:「我那麼愛你啊!你怎能要我眼睜睜看著你回台灣,然後被架上禮壇去和別個女人結婚……」
「我也愛你啊!」他終於被她逼得迸出這句話來,「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該再如何找借口推諉著不回台灣!」
「我們……我們可以去私奔!」美奈子張大眼睛,惶急的提出一個以湯止沸的建議。
揚之苦笑出聲,「乍聽起來很浪漫,但這就像在火上加油般,不但徒勞無功而且助長火勢,眼前,不但我尚無所成,你的學業也還未完成,私奔並不是最好、最可行的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