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如終於弄懂了揚之的言下之意,他在預言他們做不成夫妻之後可能反目成仇。煙如無言以對,她不能否認將來的事誰也無法預料,然而『反目成仇』這種字眼讓她全身起了寒顫;可能……但這是最差勁的結局。
她的沉默引起揚之的不安,他有點無法透視她情緒的尷尬,想轉移話題,一個更不安全的話題卻不受控制的跳出筆尖:「我一直很好奇,你寫在我的舊照片中那兩句『除了信仰,無法解釋我的等待』中的『信仰』指的究竟是什麼?」
溫柔的眼變倉皇了,她不解他為何有此一問,沉吟半晌,她才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意思是『心』。
揚之點頭,繼續犀利的筆隨意走:「那麼,你的『心』信仰的又是什麼?」
他可真是咄咄逼人啊!她想。注視自己手中的紙筆許久,她才猶豫的寫著:「那不是你會喜歡的字眼。但如果你真有這種好奇,我可以對你坦白,我的心信仰的是一種『成熟的愛』。」
「什麼是『成熟的愛』?」揚之更好奇了!
她微合著睫毛苦笑一下,佩服他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功夫。「我一直很欣賞德國著名的心理學家佛洛姆的一段話:不成熟的愛,所遵循的原則是『因為我被別人愛,所以我愛別人』;成熟的愛,所遵循的原則是『因為我愛別人,所以我被別人愛』。我想一個懂得施比受更有福的人,就擁有『成熟的愛』,而我『衷心』希望自己能做到完全信仰『成熟的愛』。」
揚之深思了,他實在很驚訝,在她那小小的腦袋瓜裡收藏的竟是如此深奧的思緒,而她的寬大幾乎要令他愧疚起來。「我恨遺憾!」他寫。
「遺憾什麼?」煙如一臉不解。
「遺憾我沒能更早熟悉你、瞭解你,你是個可愛的女孩子!」他的表情很衷心。
「可愛?!可憐沒人愛吧!」她用出電視上學到的一些句子來嘲弄自己,然後有點悲哀的繼續揮筆:「我想,該遺憾的是我,在男女的感情上,我還是沒有辦法達到『成熟』的境界,雖然我極力要求自己做到『因為我愛別人,所以我被別人愛』,但諷刺的是,本來我該愛的男人已愛上另一個女人,我就不知道自己該再怎麼『愛』下去了!可能,我是唱足了高調,也可能我是在抱怨,想來,我確實是仍有許多未成熟的矛盾個性。當我得知你--我等待了九年的未婚夫--另有所愛時,我腦中雖很空白,卻直覺的要求自己不能怨恨。但事實上我卑劣無望的心是一直在抱怨上蒼,祂讓我為你等待多年,卻讓你和美奈子小姐相處多年,你們因此發展了『愛』,而我獲得的卻是落空的『等待』!」
洋洋灑灑的寫了一大篇後,她捂著嘴輕咳幾聲,瞥了揚之那專注卻沒有表情的臉孔一眼,她突然警覺到自己寫這麼多,或許只會破壞兩人好不容易建立的和諧關係並徒惹他的不快。她邊咳邊飛快的、不自然的寫著:「抱歉,我知道我不該再拿這些事情來煩你,人生有些注定的確是沒有道理可循,你願意用你的一段時間和精神來協助我處理並完成爸爸的心願,我是衷心、誠懇的感激。」
觀察著她不客氣寫下心聲之後卻突然變客氣的表情,揚之感覺更慚愧了,她彷彿很害怕他生氣或拂袖而去。我看起來這麼氣量狹小,不近人情嗎?他自問。應該是的,他自答。而為了避免她無時無刻把自己弄成一隻害怕得罪他的驚弓之鳥,換上一副截然不同的臉孔是當務之急,他既泰然又和顏悅色的在紙上振筆書寫道:「許多事,該抱歉、該感激的都是我,讓你父親在生前完成心願,更是我應該做的事。」
這些話連揚之再回頭看她時,都感覺自己虛假的可以,可是它似乎很能安慰煙如那該複雜時複雜,該簡單時簡單的小腦袋瓜。
瞧,她正用一種被籠絡過了的憨態,笑容可掬的寫:「你更應該做的事是,上床睡覺去,並把我的臨時床鋪還給我。」她指了指他一屁股坐著的沙發。「而不是讓我們像兩個瘋子般,半夜在這裡討論一些無關緊要的事。」
揚之懂她是故意把她剛剛說過的那些心聲淡化,而她過分泰然的姿態令他突起了開玩笑的興致,他作弄的微笑著寫:「我建議你和我一同上床去睡!」
煙如一臉腦筋轉不過來的神情。
「避免你繼續感冒!」他寫,並且不由分說,沒有制止自己衝動的連人帶被子抄起她,像抱一個孩子般,她輕盈的令他一驚!
呆若木雞好半晌,她才記起要攀住他的脖子以避免自己摔下去,等他把她放在床鋪的右側時,她早已顏面通紅並暗暗慶幸自己的睡衣夠保守、夠端莊。
她等臉上的烘熱稍退之後,才鼓足勇氣抬起頭來手唇語並用的比著:「你可能會被我傳染感冒!」
「保證不會,我免疫力很強。」他一語雙關。按著他由櫥櫃裡拖出另一床羽毛被細心的為她蓋上,再找出另一件毯子放在床中央畫清楚河漢界,在臨關上大燈前,他遞了一張紙片給她,上面寫著:「朋友,你的感冒讓我很『感冒』,如果你不想我也感冒,請趕快治好你的『感冒』。」
揚之自創的繞口令教煙如笑得肩膀一聳一聳,他關掉大燈之後的一小段時間裡,煙如倏忽領悟到夏揚之這種男人何以會如此吸引人了。當他展現溫情時,他是那麼感性、知性又幽默得教人動容啊!父親裴懷石和伊籐美奈子,都是曾經為他感動的人,否則父親不會選擇他來讓他托付終身,伊籐美奈子也不會愛上他。
而她也不例外,在她臨入睡鄉前,她發覺自己竟不知不覺在回味夏揚之剛剛抱起她時的溫暖健捷和愛上他們之間與日俱增的和諧。
※ ※ ※
很遺憾的,夏揚之和裴煙如的和諧狀態在隔天因為夏揚之突然發現的一件事,及其後這件事的被證實而宣告終止。
事情發生在隔天早上,被吵醒的還是揚之,只差這次吵醒他的是他自己設定的鬧鐘。
當然,沒有太出乎意料,他醒來之後第一件注意到的事,仍是身上某部分有些奇怪的重量。裴煙如不僅入侵了他的領土而且還睡得極香熟,她的小腿跨在他的小腿上,而那條權充分界線的毛毯,早已被她踢下床,可憐兮兮的躺在地板上。揚之好笑的發現,她不但有『歹睡癖』,還有踢被子的惡習,難怪要感冒了。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尷尬--他習慣不穿太多衣服睡覺--套上晨褸之後他才迅速的跳下床按止鬧鐘。
床上輕微的騷動令揚之不覺回頭去察看有沒有吵醒她,可是映入跟簾的春色卻令他倒抽一口氣!此時此刻,她的睡姿極為不雅,卻意外的撩人。
昨晚,他就看出她的直筒棉布睡衣非常非常的工整端莊,奇怪的是,愈端莊工整的衣服,製造出來的穿幫效果就愈教人心跳加速。
她睡成大字型,棉睡衣滑高至大腿根部,揚之不覺嚥了口口水,他幾乎可以瞥見她腿間的暗影。
非禮勿視!他呼吸有點急促的掉開眼光,甩甩頭又甩甩手,渴望利用一陣小小的運動來排遣男性的蠢蠢欲動。這根本是一種不該出現的感覺,他是個婦科醫生,見過的女性軀體不在少數,但他總能以婦科醫師的專業與道德來規範自己,除了美奈子,他對哪一個女人都沒有產生過這種騷動,因此他相信他是因為深愛著美奈子,才會產生佔有的感覺,可是現在對裴煙如衍生的異樣感受,讓他幾乎推翻自己一向自認的專情、忠誠。
不!他八成是有點神經錯亂了,不然就是剛睡醒神智不清,他不相信裴煙如那樣看起來像個發育不良孩子似的女人也能給他感官上全然的衝擊,他需要的是像美奈子那種有絕對女性柔媚的女孩。
不!他不相信!他既惱怒又氣憤的旋身,就在這一剎那,他的手揮落床頭櫃上的一包東西,袋身的破裂及某種顆粒落地唏哩嘩啦的碰撞聲令他急急收回異樣的心思。
就著不太明亮的早晨熹光,他懊惱的俯身在地板上摸索,之後他確定自己揮落的是一包藥,一包上面書寫著『裴懷石院長服用』幾個字樣的藥包。
他低聲詛咒,這就是心術不正的報應了!無奈的看了看散落一地的藥丸,他開始揀拾,就在他撿起一顆時,卸赫然發現那些藥丸很眼熟。他困惑之至約瞪視著手中的橙色藥片,假如他沒有在瞬間得了白內障或青光眼,那麼他可以肯定這些藥片是他時常開給病人補充營養的『綜合維他命』,裴懷石得的是腦性腫瘤,吃這麼一大包維他命丸有什麼作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