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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季瑩

  蜜月之旅,如期圓滿結束。

  聽起來很匪夷所思,但這算是一趟不錯的旅行,雖不夠感性,卻也堪稱知性與盡興,裴煙如和夏揚之培養出了夫妻之外的另一種默契。

  他們由起先訂定約定時的淡漠鬱積,轉變成一種涓滴累聚的友誼式交流。偶爾,揚之會熱忱的要求煙如教他手語;偶爾,煙如也會詢問他許多有關日本及他走過的許多地方及看過的許多人文風俗;有時,他們還會忘情的相視微笑。

  這種感情交流方式,在靜寂中默默運行著,而且一直深受裴懷石和倪秀庸的注意。

  裴懷石時常心滿意足的點頭微笑,倪秀庸卻憂喜參半。

  她對兒子的性情十分瞭解,揚之既執拗又死心眼,她喜的是揚之對煙如的態度有了明顯的好轉,憂的是,這是否意味著他們--不做夫妻,只做朋友--的約定成真?不過蜜月旅行之後,這小倆口明顯的撤除了一些藩籬,不再維持冷淡的客套,這終究算是長進了,秀庸決定靜觀其變,並在必要時盡量協助煙如拾回揚之失落在伊籐美奈子身上的心。

  生活與時間,似乎就在這種人人各懷心事的網路上緩慢前行著。

  和裴煙如結婚四個禮拜之後,揚之就警覺到許多事情的奇怪之處與無可控制。

  奇怪之事是裴懷石的病情大有起色。雖然前人有所謂『沖喜』這種傳說,可是在醫學已臻純熟發達,事事講究科學的二十世紀末,這種說法大概只能被斥為無稽了,尤其裴懷石得的是『腦部惡性腫瘤』,在人類對大部分癌症仍束手無策時,裴懷石頑固的沒有開刀,沒有照放射線,僅靠藥物治療就能讓癌細胞在短時間內受控制並逐日康復,實在不可思議!

  不過懷疑歸懷疑,學醫的他還是見過醫學界中所謂的『奇跡』,而這種奇跡的來源之一是人的『意志力』。裴懷石意志的堅強是無庸置疑的,再加上他能由母親秀庸及裴煙如那邊得到最悉心的照顧與最真摯的關心,不說什麼,為了她們兩人臉上的歡顏,他怎能不製造些奇跡呢?

  至少,揚之同意和裴煙如結這次婚的好處是立竿見影,顯而易見的。他的岳父大人臉上恢復了紅潤,他的母親鎮日笑逐顏開,而裴煙如因為顏醫師宣佈她父親的病情已漸趨好轉,整個人也生氣盎然起來,這些轉變,在在令他動容,也令他無法自私。

  大概,他真的太喜歡裴煙如那可掬的笑容了,因此偶爾他也會在她迷濛、含蓄的笑容中心跳加快,無可控制的迷失!

  這算是較好的轉變,揚之承認裴煙如說法中的另一項正確性,她說既然大家必須同住在一起一段時間,她建議大家能更平和、理性,各取所需的生活下去。而她附帶的要求是要他至少得對她表現一小段時間夫妻間的恩愛。當時她雙頰酡紅卻表情勇敢的提出這個要求時,她提出的目的是為了取悅病中老父。

  這的確像個強人所難的要求,揚之答應勉力為之,可是事實上進行時並沒有想像中的困難;雖然眼前的他像極了被招贅進裴家的男人,但他不得不承認,裴煙如的周到的確令他無可挑剔。

  裴煙如是個好妻子,如果她是他真實的妻子,他大概會針對她的嫻淑為她打一百分,她溫柔、體貼的應付裴家每一個人的要求,她把整個偌大裴家打理得有條不紊、游刃有餘,就算裴家有幾個傭人,她還是每晚親自下廚,洗手做羹湯,而她做出來的晚餐確實令人期待,之後也總不會失望,桌上的菜色在她的巧心安排下,絕對是色香味俱全得令人垂涎三尺。揚之自覺在日本自己已養成相當獨立自主的『家庭主夫』性格,舉凡洗衣、燒菜等等的他都會一點,但在面對一雙女性的巧手時,他終究必須自歎弗如,俯首稱臣。

  晚餐後,她偶爾會主動拉拉他的衣袖,然後勇敢的迎接他半嘲弄的笑容,自動自發的把她的小手塞入他的手掌中毅然和他交握,在母親倪秀庸的含笑注視下兩人像辦例行公事似的轉入她父親裴懷石房裡展現『恩愛』。當然,剛開始,她的手會因緊張而發抖、汗濕,可是幾個禮拜過去,她似乎比較習慣男人與女人間的肢體語言,表現也較篤定了。

  時間,就在這種尋找彼此順應點之中溜去,他們漸漸適應了彼此的生活步調。

  這樣有『家』的味道的生活,連揚之偶爾都感覺幸福。白天,他到裴家開設的懷恩醫院發揮所長,為醫院尚未籌設的「婦產科」催生,這點,他把它當成是回報裴家恩情的另一方式,因此他是十分積極盡心的參與,晚間,他則回到裴家,愈來愈臉不紅氣不喘的會同裴煙如扮演恩愛夫妻。至於兩人每天最尷尬最不方便的時刻,大概是在晚間上床前吧,他們總無法為彼此保留太多隱私!

  他們有一個不算小的新房,除了衛浴設備,還附有放了一組小沙發的起居室。由阿里山度完蜜月回到裴家時,裴煙如就堅持以她嬌小的五短身材,擠沙發盡可以;她大方成性的讓出她那張寬大又舒適的床及羽毛被,每夜獨自蜷縮在沙發上睡覺。

  在揚之安慰自己最初的不安想法中,佔據她的床讓她獨睡沙發,總比兩人同床而眠醒來後才發現彼此姿態不雅而尷尬來得好。假如他有風度一點,是應該自己搶著睡沙發,可是一思及要勉強把自己的身體硬擠進那張窄小的沙發,然後隔天再來忍受腰酸背痛或睡眠不足,他的心就涼了半截,也『風度』不起來。

  為此,揚之恭敬不如從命的接受了裴煙如的好意。

  不過令人心生歉意與不安的是,最近連日陰睛不定的天氣及她為她父親病情的操勞,讓她得了重感冒;她因流鼻水而吸著的鼻息,以及咳嗽的聲音總在半夜裡侵擾著他,使他無法輕易入眠。

  這天凌晨,她又極不安穩的在沙發上輾轉反側,並重咳了許久,揚之是再也忍不住關心之情,由床上翻身站起,套上一件晨褸後他拈亮大燈,信步走向那張僅僅足夠容納裴煙如小小身軀的沙發旁。

  令人驚訝的,她清醒著,她的眼睛在適應大燈的光亮後對上他,之後她慌張的坐起,有點靦腆的手語唇語並用著問:「是我吵醒你了?」

  揚之搖頭,用他仍不太熟練的手語比著:「睡覺前吃過藥了嗎?」

  換她搖頭,那頭睡時沒有受橡皮筋及髮夾捆綁固定的美麗長鬈發在她頰畔跳動。

  他就著小夜燈注視她,她的棉睡衣十分端莊保守,領子幾乎高到卡住她的小下巴,不過她眼中那簇跳躍的溫柔光芒深深吸引著他。

  彷彿警覺到自己瞪她太久,他磨起眉,順手抓起小茶几上的紙筆感覺煩亂的詢問:「為什麼沒吃?」

  煙如覺得他開始像個逼迫病人就範的醫生了。她微笑,卻笑出了另一陣咳嗽。

  急促的移位至她身畔,揚之輕拍她太過纖弱的背脊,等她順過氣後,他倒了杯開水示意她和藥服下。

  「謝謝你,一直想避免吵醒你,結果還是吵醒你!」她很痛苦的吞下最後一顆藥丸後,愁眉苦臉的在紙上道歉。

  「不客氣!」揚之自我嘲解著:「你吵醒我是應該的,誰讓我天良泯滅的讓你睡小沙發,才害你得了重感冒,你吵醒我對我而言只算是小報應!」

  「那麼不論睡小沙發或得重感冒對我而言都是個大報應了!」煙如垂下睫毛,寂寞的微笑著。「誰讓我老逼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

  她終於懂得什麼叫『後悔』了。揚之在心中嘲笑。只是她病懨懨的模樣,讓他不忍落井下石。他只是很淡然的問:「你一向都只懂觀照別人的心,卻老是忘了觀照自己的心嗎?」

  揚之的問題教煙如一愣,好半晌後她才答:「也不能這麼說,雖然我是個聽障者,但我卻敢肯定我一直洞悉著自己生命中的『重』與『輕』。像我與父親之間的彼此看重是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因此當我觀照他的內心時,相對的也同時觀照了我自己的。」

  「例子舉得很好!」揚之先是誇讚,繼而嘲弄:「不過我想我大概正是你所謂的生命中之『輕』吧?」

  「不對!」煙如很快的否認。雖不懂他想證明什麼,但她還是坦白的寫著:「不論因緣的長短,我還是很看重人與人交會時的情分。也許一年半載後秀庸阿姨和你都將成為我生命中的過客,但既是我曾看重過的,不論時隔多久,那種因緣與情分都將長存久在,不可磨滅!」

  「氣度很恢宏,」揚之一時也弄不懂自己是讚美抑或是挖苦,他潑她冷水似的搖動筆桿釋放自己的看法:「只是你太小覷了人類的貪嗔之心,受憎之苦,人們因一點利害關係而反目成仇的機率很高,這點你不能否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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