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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於晴

  自阮臥秋目盲後,每到秋天,朝官東方非必會帶著名醫來阮府。

  鳳春叫她過來,定是要他留住這個莽撞的小小姐。

  思及此,他不動聲色地微笑:

  「既然小姐還不餓,那就讓我說幾個故事給妳聽……小姐,為什麼妳這樣盯著我看?」她應該早就習慣他的異貌才對。

  阮冬故偏頭打量他一陣,搬了張凳子到他面前,當著他微疑的神色,跳上凳子,與他平視。

  「一郎哥,半年不見,你變高了耶。」真不公平,明明一郎哥以前比她高一點點,現在她站在凳子上,才能跟他同高。

  鳳一郎撇開視線,很想笑出聲,又不想讓她傷心,遂抱起她小小軟軟的身體,放到書桌後的椅上。

  他早就注意到了,從他認鳳春為義母的那天起,她就再也沒有主動抱過他了。

  「我高是理所當然,今年我快十五了,若是矮個兒,要怎麼照顧小姐?」

  「那我十五歲,也會跟一郎哥一樣高嗎?」

  「也許。」頓了下,他笑問:「好了,小姐,妳想聽什麼故事?」

  她開心道:

  「我想聽一郎哥上次說的那個家家戶戶敞開大門,也不會有小偷的故事!」

  鳳一郎也不意外,笑道:

  「好,小姐,那妳記得上次我教妳背的《禮記·禮運》裡頭的那段話嗎?」

  「記得!」她精神十足地背道:「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歸……」背到最後,聲音愈來愈小。

  「小姐能背到這裡,已經很了不起了。」他讚美道。

  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說道:

  「一郎哥,我是笨蛋,這你是知道的。我討厭讀書,師傅講得我都不懂,連我寫一篇文章,我都寫不好。如果我有一郎哥的聰明才智有多好。」她很羨慕,語氣也隱有驕傲。

  他保持溫柔的笑,道:「像我有什麼樣子。」下意識地撫上白髮,又說:「小姐生在阮府,足抵我的聰明了,再者,小姐不是笨蛋,只是時常心不專而已。」

  她看著他,沒有再多說什麼,專心傾聽她百聽也不厭的傳說故事。

  他特意放慢速度,花了一盞茶細細說完。

  故事完結後,她意猶未盡,悠然神往地說道:

  「一郎哥,如果咱們皇朝也能這樣子就好了。」

  他對她的想法早見怪不怪,敷衍答道:「遲早會的。小姐還想聽故事嗎?」

  「想!想!我要聽青天大老爺!」

  「小姐,其實我的故事,都是從書中得來的。如果妳用心讀書,不必聽我說故事,妳也會有滿腹故事經的。」

  阮冬故聞言,本來抬頭挺胸的小身體,自動又縮水成干扁小老頭了。就算她再笨,也知道一郎哥準備逼她讀書了。

  她趕緊跳下椅子,說:

  「一郎哥,我想我還是去偷看大哥幾眼好了。說不定,這次他的眼睛真的有希望呢。」

  「不,小姐,名醫多半是不喜歡外人打擾的!」

  「沒關係,我會在秋院外等著,等鳳春拿藥方子出來,我陪她去抓藥。」

  鳳一郎抿起嘴,惱她多事。東方非每次前來,必有大批武士跟隨,冬故性直又莽撞,難保不會起衝突。只要東方非有心,阮府隨時都能自永昌城消失。

  思及此,他極力鎮定,道:

  「小姐,有鳳春在場,妳又何必過去?不如我再說個故事吧。」

  阮冬故看著他半天,內心起疑。剛才鳳春似乎在掩飾什麼,一郎哥說故事時也心不在焉,這些她都看在眼底,只是沒去多想,現在仔細一想——

  「是大哥出了什麼事嗎?」她脫口,瞧見一郎哥面露剎那古怪,她心一急,轉身就往秋院跑。

  「小姐!」可惡!

  今年的第一道秋風剛起,夏日烈陽還沒褪盡,他咬住牙根,忍著炙熱的高溫追上去。

  小姐她個頭小,但腳程奇快,他追得好辛苦,又不能大喊叫她。

  狼狽的追逐戰中,他瞥見懷寧自轉角處定來,但他無暇顧及。秋院在前,他好不容易要抓住她了,偏她衝力太快,他力氣遠不及她……就差這麼一點點啊!

  驀地,懷寧飛身至他的身邊,與他雙雙用盡力氣拽住她。她一時不察,三人同時栽進樹叢裡。

  鳳一郎眼明手快,才搗住她的小嘴,一名年輕俊美的青年就從秋院裡出來。

  那名青年身穿錦衣,頭戴玉冠,眼角眉梢帶著邪氣,面色雖然愉悅,但鳳眸顯銳,明眼人一看就知這名青年心性殘忍且城府深沉。

  鳳一郎從未接近過東方非,今日一見,他遍體生寒。

  「太醫,臥秋兄的雙眼有救嗎?」東方非手持折扇,含笑問道。

  「這……大人,下官無能。當年阮爺中毒沒有立即就醫,就算如今毒素排盡,也是來不及了……」太醫搖搖頭。

  東方非依舊噙笑,但語氣已帶陰冷,道:

  「太醫啊太醫,你能進太醫院,憑的是什麼?十天後,本官再來,要是聽不到我要的好消息,你也不必回京,本官就在永昌為你買塊好地!」年輕俊眉一挑,目光移向樹叢後頭,懶洋洋問道:「誰在那裡偷窺?」

  鳳一郎聞言,幾乎魂飛魄散。如果讓冬故跟東方非碰面,她不識大體,惹火了東方非,難保阮府不會被安上個冒犯朝官的罪名。

  「大人!」鳳春匆匆繞過三個小孩,走出樹叢。「是民女鳳春。」

  東方非盯著她一會兒,認出她的長相,哼聲道:

  「原來是妳啊,阮府的女總管,妳來得正好,妳帶我去瞧瞧那塊『浩然正氣』的匾額吧,我要看看這一年來,它是蒙塵了,還是歪了斜了?」

  「請大人隨我來吧。」鳳春領路,帶他離開秋院。

  鳳一郎這才大鬆口氣,抹去滿面的汗水。

  懷裡的小身體俐落地跳起來,奔出樹叢。

  「別追!」他脫口大喝。

  阮冬故頓時止步,轉身看向他。

  「妳追上去了又如何?」他又惱又恨,失控怒罵:「妳惹火東方非,阮府不會有好下場的!」

  「……一郎哥,我不明白……東方非不是壞人嗎?壞人不是該有報應的嗎?」

  她大哥為國為民,卻沒有好下場。她不懂,真的不懂啊!

  「妳以為這世上好人真有好報,壞人必得惡報?」他發洩地罵道:「妳是千金之軀,從未吃過苦,從未有過啃樹根的日子!妳根本不瞭解這世道!太平盛世根本是騙人的,阮臥秋正直為民,到頭誰會記得他?東方非封了阮府,有誰會為他出頭?東方非有權有勢,他才是世間正道,妳懂嗎?懂嗎?」

  阮冬故一臉茫然又迷惑。

  鳳一郎深吸口氣,勉強維持平靜,咬牙道:

  「是我不好。小姐,妳年紀這麼小,當然不明白這些道理,將來等妳長大了……會明白的。」

  「……等我跟一郎哥一樣大了,你說的這些……就會成為冬故的道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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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天在烈陽下追著小姐跑,又被她的莽撞嚇出一身冷汗,讓他不小心犯了點風寒,入了夜早早就寢去。

  雖然可以請大夫,但他能省則省。他成為鳳春義子,三餐溫飽,還能隨意讀書,有一間獨房,已經是蒙上天恩賜了,如果再享用少爺般的待遇,他怕會有閒話,會遭老天罰的。

  昏昏沉沉裡,他作了一個夢,夢見小姐長大了,懂得世間道理,是個合乎常理的千金小姐了。

  但,也開始有了主僕尊卑之分的觀念,看他的眼神充滿了輕蔑……

  驀地,他嚇醒過來。

  滿身大汗。

  是夢,是夢!鳳一郎不停地重複,安撫著自己。

  他的自卑,時常出現在他的夢境裡,明明他氣小姐不懂世事,但又怕有一天她也會用嫌惡的眼神看他!

  「一郎哥……」

  戰戰兢兢的低叫,嚇得他差點神魂出竅。他定睛一看,床邊有個小臉垂得好低的駝背小老頭,一雙小手高高捧著溫熱的茶杯……

  「小姐,妳在這裡做什麼?」他失聲叫道。

  「鳳春說一郎哥生病了,所以我來守夜。一郎哥,你渴了嗎?大夫說你醒了,一定口渴,要多喝幾杯水。」

  鳳一郎怕她捧得累了,連忙坐起接過杯子。

  「小姐,妳是千金之軀,不該熬夜看護著我啊!」

  她輕抬小臉,小聲地說:

  「一郎哥,冬故生在阮家,覺得很高興。有大哥、有鳳春、有懷寧,還有一郎哥,可是,一郎哥好像不喜歡冬故是千金之軀,難道冬故不能就只是冬故嗎?」

  鳳一郎內心一震。這小小姐不是很笨的嗎?怎能看穿他部份的心思?

  他不動聲色,改變話題,柔聲道:

  「妳半夜待在這裡,待著也是無聊,不如回房……」

  「冬故不無聊。」她指著桌面上的文房四寶,有點委屈地說:「鳳春說,既然我惹一郎哥生氣,那就得討你歡心。我想,白天的《禮記·禮運》沒有背好,我多默寫幾次總會背了吧。」一想到還要繼續默寫,她就很想再駝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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