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沒有什麼不好的。立薇,你愈來愈有媽媽的味道了。怎麼樣?小寶寶什麼時候生?」
「還有兩個月。醫生說好像是女孩,沒關係,下一胎再接再厲!」這立薇,小孩都還沒生哩,就想到下一胎了。
「立薇,我可沒要你一定得生個男的,你別壓力感太大,一切隨緣,不強求;況且,男孩、女孩一樣好!」張亦樵溫柔地安慰自己的老婆。
「不,我要為你生一窩的小孩!」林立薇似乎下定決心了。
「我說立薇啊!別怪老爸沒有提醒你,後院的小白生了六隻小狗,我們也稱它是『一窩』!」林繼文打趣著。
「哎呀!爸,怎麼拐著彎罵自己的女兒?我如果是母狗,那你是什麼?」林立薇佯裝杏眼圓瞪的凶煞樣。
笑容從方維揚的嘴角隱去;曾經,也有一個女孩對他說過類似的話:我要為你生一個小維揚!他的心陡地抽痛了一下。不可以再想!不能再想!不要再想!七年了,想必她早已結婚生子了;當初,她毫無原由地從他身邊離開,就已注定了他們無緣。說好了,不再想她的,不要想;至少,不是現在!
「來,維揚,我們邊吃邊聊,別客套!林伯伯什麼人都沒請,就只請你來,別拘束,就當是家人聚會。」看到一臉黯然的方維揚,林繼文有些不忍。
遭逢家變之後,方維揚整個人都不同了。他沉默寡言,獨來獨往,放棄了赴美深造的機會,投入了原本一竅不通的商場;由於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他的壓力可想而知,而他——畢竟熬過來了。
眼前幸福的林立薇與落寞的方維揚,成了強烈的對比。方維揚早已習慣了這種感受,其實,下班後,除了回家,有時他也常到林家來坐坐,重溫一下家庭的溫馨。自他父親死後,他母親更加的神經質,幾乎到了足不出戶的地步;她在家中設了一個佛堂,終日頌經尋求宗教的慰藉,外面的事,她一律不聞不問;當然,對方維揚也就沒有了噓寒問暖的殷切。
方維揚獨力支撐這個家,要不是為了繼承家業,有時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努力究竟是為了什麼?他已經衣食無缺了,錢對他而言,有時只是多一個零或少一個零的數字遊戲,根本不具任何意義。
他與方維軒不同,他志不在此,但他也不覺得放棄多年所學是一種犧牲——因為,他肩上扛的是責任感,一種必須繼承家業的責任感;是它使他終日忙碌奔波,如一具上緊發條的機器,連問為什麼要如此忙碌的時間都沒有!
「維揚,最近公司人事是否有汰舊換新的準備?」張亦樵對方維揚的惺惺相惜多過於同情;基本上,他同意方維揚許多做生意的手腕。
「沒有。你聽到什麼風聲嗎?」方維揚夾了一口菜,或許是人多熱鬧吧!他總覺得林家的飯菜特別香。
「我也是聽說的啦!」張亦樵從不空穴來風。「近來,許多人鑒於台灣勞資提高,有的人轉至大陸設廠,有的人偷偷僱用外勞,也有人說政府有開放人力資源的趨勢。」張亦樵體貼地為林立薇夾了滿碗的菜,他們相視而笑。
「喔?我倒不知道,亦樵,謝謝你。你有打算到大陸設廠嗎?」方維揚無法不去注意林立薇那樣滿幸福的笑。
「我跟爸爸一向不打沒把握的仗;大陸設廠風險較大,況且,那邊的經貿政策常常在變。」
林繼文跟著點了點頭說:
「對,錢還是慢慢賺就好了。」
方維揚亦不置可否,從商他本就沒有企圖心。接著,話題一轉,談到了大學生活;在座的人都有過青澀、尷尬的青少年,他都經歷過黃金時段的年輕歲月,他們都很幸運,他們的美好時光是在大學度過,不因文憑、學歷,無關天之驕子或是天之孤兒,他們都享受了年輕的輕狂歲月。
那是一段無憂又充實的日子,單純得可以自由揮霍,而日後的回憶總是甜美。當然,在這段歲月中所遭遇的人、事亦彌足珍貴,令人再三回味;雖然,他們都避談感情問題,但方維揚心頭已浮上一道人影。唉!一股莫名的惆悵,又注滿他的胸懷。
告別了林家,滂沱的雨傾盆而下,是台灣夏季常見的雷陣雨。街道上的人跡少了,而車是更加壅塞。今晚的方維揚有些性急,他急著要回家;瞧著這來來往往的車輛啊!他有著「過盡千帆皆不是」的悲哀——他,好寂寞!
仰德大道的路況倒還好,扭開了車內的音響,方維揚小心翼翼地開著車,他要小心,他督促自己不能再有意外,他們家再也禁不起意外了;雖然,那樣對方維揚,或許是個解脫,但心中仍有不甘。他要好好地活著,他要等著,期盼有生之年——能再見章青,能再問她一聲——為什麼?
為什麼不告而別?為什麼要離他遠去?他相信她不會無故琵琶別抱;縱使真的如此,經過了這麼多年,他也一定能諒解。他相信她曾真心相待,他相信她一定有原因才會離開他,但,為什麼?是什麼原因不能告訴他?她的一切都與他有關啊!她為什麼不告訴他?
這些年,他知道有許多女人對他青睞,但他無法將章青自他的記憶中剔除。他們曾經歷過人生最美好的歲月,她的溫柔笑靨、她的含情脈脈、她的悲她的喜……她的一切一切,還有他們激情的那一夜……章青無怨無悔全心地付出,她是他的呀!
呵!方維揚,不能再想了,他把車子停在路旁,關了引擎後,四下一片闃寂,雨仍如萬馬奔騰之勢地下著,方維揚沉痛地將臉埋在駕駛座的方向盤上——
天!他仍深愛著章青……
第七章
趙如芸在商界是一匹新竄起來的黑馬,做事果斷、衝勁十足,尤其個性乾脆,重視信用,常有人在背後喊她「趙大頭」此綽號。一是,她常能搶奪先機;一是,若有人要與她搶生意,一定會十分「頭大」!
這樣的一個女強人,在外表上卻柔媚動人、嬌小玲瓏,又善於撒嬌——不是嬌裡嬌氣的那種,是自然的流露,令人容易撤除心防,以為她是沒有心機的鄰家小女孩,看來,真是人不可貌相!
她與方維揚常有生意上的接觸,她欣賞方維揚待人寬厚、處事認真的態度;尤其,他眉宇間總有一股淡淡的憂鬱,教人心生憐惜。
他們正在一間咖啡坊吃著簡餐,當然是為了公事。方維揚很少動用到晚上的時間應酬,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他習慣利用中午時間應酬,若不能談完,他也會抱歉時間的匆促,但下回約的仍是午餐時間。
初始,她以為他家中定有一名母夜叉不准他遲歸;熟識以後,才知道他仍孤家寡人地與寂寞相伴。那他回家後都做些什麼呢?她不免好奇。
「趙小姐,有關合約的草案,請你先過目,看看是否需要修改?」
方維揚的聲音喚回了趙如芸的思緒;這樣的心有旁鶩,對她而言,實屬難得。
「喔,好!」她靜默地看了草約的內容,抬起頭,發現方維揚正利用空檔凝視窗外;他的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投射出哀戚與無奈,令她不忍喚他,心想:他怎麼了?她的眼光溫柔地望著他,似要為他分憂。
方維揚回過神了,他為自己的不專心感到抱歉,但仍不動聲色地說:
「喔,對不起!請問,趙小姐對合約內容有沒有其它的意見?」
「沒有,大致上都符合我們上回所商談的,等正式合約出來了,我們再簽個約就可以了。跟你合作,一向很愉快的!」頓了一下,她又說:「維揚,有事嗎?你有些心不在焉喔!」
「抱歉!希望這沒有影響到你與我們合作的意願。」方維揚故作輕鬆。
「那怎麼會?」她嬌嬌地睇了方維揚一眼。「你是台北最有價值的單身貴族,光是陪我吃這餐飯,就值回票價了;下回,當然還是要與你合作,只要你仍未婚的話!」
他們都笑了,趙如芸卻又關心地加上一句:「你是不是昨夜沒睡好?有點像貓熊耶!」
「還好。昨夜下了場大雷雨,吵得我久久無法入睡,今天就留下了這兩圈證據。」方維揚避重就輕地輕鬆帶過;他是來談生意,不是來談心的。
「詩人不是說:『是君心緒太無聊,種了芭蕉,又怨芭蕉!』維揚,睡不著的是你的心!你有心事?我很樂意為你分憂,反正,還有時間嘛!」她故意抬了抬表,頑皮地眨眨眼。「時間還早,我們再多談一會兒,不知道我們鼎鼎大名的單身貴族會有什麼心事?」
「趙小姐……」原想找個藉口離去的方維揚,只得又坐了下來。她都這麼說了,他也不好拒絕,否則就太失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