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靈頓了一頓,若無其事的轉過身,踢正步似的一二一二走進關著她的囚房裡,直到整個人完全進入已經沒有門的屋子裡後,才正了正臉色、清了清喉嚨,對門外的兩人打招呼道:
「嗨,子熙,你來探監嗎?真是太客氣了,身體不好就別硬是來探望我。我是被關起來沒錯,是被關得瘦了點沒錯,而且一天只吃兩餐,常常餓得前胸貼後背沒、有、錯!可是,我還是堅強的挺過來了。你看,我很好。」
周子熙聞言笑開了,雖然笑得咳了起來,身子輕輕顫動,顫動得整個人看起來像縷輕紗,隨時都要被風吹定似的,但還是止不住笑意。
李格非神色就複雜了些,眼眸深處有她的身影,銘記著她的一舉一動,情緒被她的怪模怪樣攪得起起伏伏,哭笑不得,無可奈何。
對於這樣奇怪的她,他又該怎麼辦呢?對她好,她漫不經心;對她壞,她似乎也不以為意——瞧,還這麼的自得其樂。這種女人怎麼能沾?
不該與她相遇的,不該給她這麼多縱容,不該讓自己習慣她;不該蓄意敗壞她的名聲,等到事已無可挽回後,徒惹愧意滿身。
他打定主意要她身敗名裂,要她成為盛蓮人人唾棄的女中敗類、全民之恥。可是她知道他做了什麼後,卻是不以為意,還彷彿嫌棄他做得不夠「出色」似的,她自行補強,讓自己惡名滿天下,一連炸了富家兩艘大船,震驚盛蓮國上下,其惡女「盛名」一下子火速飛昇,遠遠凌越於他之上!
盛蓮容不下墨蓮,希望他們這樣的人永遠被驅逐到殘蓮島關著,不要出現在一般人的生活中。但他不,不肯認命,偏要違背眾人的期望,偏要正大光明的挺立在所有人面前,做盡他們討厭的事,囂張給他們看!不管別人怎樣打壓,他還是成為全國十大巨富之一。
所以人人討厭他,他名聲敗壞,他依靠著別人的厭惡與排斥來激發自己的生存意志。盛蓮人恨他,他也恨她們!
可是花靈不同,不管盛蓮人有多討厭她,她還是故我,過著自在的生活,照樣吵著吃美食。想出門就出門,想幹啥就幹啥,一路上就算被別人指指點點也昂高著頭,自得其樂。若是有人當面挑釁,她也會不客氣的頂回去——那個被氣回京島的花吉蒔就是人盡皆知的例證。
身份尊貴的花吉蒔被花靈氣回京島的事,原本無人知曉,但後來不知怎地被富家的人知道了,大肆宣傳,舉國上下為之側目,街談巷議,茶餘飯後,人們談的無不是這件奇事。
富家人的目的非常簡單,就是要他李格非與花靈都被全國人民厭惡抵制,那麼眼下正在與富家進行的兩件官訟案件,因為全體人民的觀感問題,刑訟官會較為偏向富家那邊,在情理上給與更多的寬容。
果然,現在外頭的輿論對花靈大肆撻伐,這話題已經熱門到連那些每天上朝辦公的大官也都要在忙閒時嗑牙一頓,以示對時事的掌握。
事情變得很麻煩,然而此刻李格非沒有心力去理會那些正在發酵的負面聲浪,自從他發現周子熙的狀況後,他整個人陷入嚴重的焦慮中,而徹底的無計可施,更讓從來沒把任何困難放在眼底的他,突然感到灰心起來。
這個可惡的世界從來就不打算放過他,不管他這一生如何努力、如何力抗、如何苦苦掙扎……
彷彿一切都是徒然……
什麼人定勝天?什麼天無絕人之路?都是假的,都是騙人的!
不管他怎麼做,世界仍是不會改變……尤其是他墨蓮的身份,到死都不會改變。任他恨、他怨、他怒火滔天,想要改變一切,都是白費力氣。每天每天睜開眼,新的一天,都是相同的舊模樣,被歧視、被疏離、被漠視,他還活著,卻活得像灰塵。
是的,是灰塵,刻意飛入人們眼裡,叫他們痛、逼他們認同自己的存在,他一直在做這樣的事,然而,成效又如何呢?那曾經讓他微微得意的成果,如今具體呈現,所呈現的就是他救不了自己扭曲的人生,也救不了子熙正在消逝的性命……
子熙……子熙……那麼好的一個人,那麼善良的一個人,他發誓要一生保護他,讓他遠離所有的傷害,也相信自己一定做得到。可如今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衰竭……
那麼,把這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女人硬拖進這一場混亂中,又是何苦?
那個女人正在對他討好的笑著,不知道此刻他的心中有多麼後悔。
「哈囉,李格非,你幹嘛臉色這樣糟?我沒有逃獄啦,真的,不信你問小俊。我都有乖乖的被你關哦。所以現在我要申請假釋,可以嗎?我數到三,如果你沒反對的話,那就是可以嘍?好一二三!耶!我出獄了!」
她在他面前又跳又叫,裝瘋賣傻的,不知是要轉移他的注意力,還是要逗他開心?
是想讓他開心吧?她常常這樣不著痕跡的把他拖出窒悶的情緒中,拚命惹他,不管是要他生氣還是要他開心,就是不讓他沉浸在空茫孤絕裡。
「花靈……」他艱澀的發出低啞的聲音。
花靈緊張的看他,生怕他又一個火大,還是把她往倉庫裡關去。
「妳跟子熙走吧。」
這是他一生中最艱難的決定,他決定,把花靈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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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妳與子熙就跟白總管走,白總管會幫你們打點一切,你們的生活不會有任何的不便利。子熙的狀況不好,不能再耽擱下去,最好盡快得到醫治。有妳在一旁照應著,這樣很好,我也能放心。」
抗議沒有用,反對不被受理。問他為什麼?要求給個合理的解釋,他也充耳不聞,不予理會,任她打雷閃電,就是無感無覺,像是這輩子從沒長過耳朵似的。
總而言之,今兒個一大早,太陽還沒露臉時,她與周子熙就被塞到一條船上送走了。
「把我關起來也就算了,還隨隨便便就叫我走,卑鄙的趁我無力反抗時攆人!當我是什麼呀?呼之來揮之去的,我又不是他養的小狗……好啦,我也是他養的沒錯,但總是個人吧!他叫我走我就走,那我多沒尊嚴?」從來就沒辦法早起的花靈,只能在終於完全清醒之後跑到周子熙的船艙裡大聲抗議。
周子熙慢慢喝完人參蓮子湯,將湯碗交給一旁的小廝後,才輕笑回應她熱烈的演講,輕笑地道:
「花靈,如果妳想回去,反正船還沒走得太遠,掉個頭不費多少時間的。」
花靈聽了,埋怨的看他一眼,消頹的坐在一旁。
「算了,我又不是他的誰,人家都開口趕了,我如果還死賴著,豈不是造成別人的困擾?我花靈雖然皮很厚,也不介意被人養,不過這種你情我願的事,一旦有一方不樂意了,另一方當然要識趣的離開,這才合乎買賣的道義。」像是被勾起了什麼心事,心情更加低落。
「妳生格非的氣嗎?」
「其實不會。看著他那張臉,再大的氣也生不出來。」那個男人一副強撐堅強又飽受滄桑的表情,簡直是天生的師奶殺手,她雖然年紀還下到家庭主婦級,但又何能倖免?
「可是妳看起來確實有些生氣。」讓他擔心的是她眼中那抹罕見的茫然。
「我只是,不喜歡失去自主性。我討厭別人對我擺出那種『都是為妳好』的表情,為我安排一切,從不問我意見,也不在乎我的想法。似乎只要抬著『對我最好』的理由來壓我,我就得無異議的服從。」她視線放向船艙外的天空。
天空,一片晦澀的灰藍,除了灰藍,什麼也沒有,像是她的心境。
「……我的父母就是這樣的人。他們都是優秀的人,所以誰也不能安於平淡的家庭生活。當他們還是夫妻,而我還是五歲小孩時,我們三個人便極少見到面。他們各自在世界各地跑,而我被送到學校住宿。他們覺得我應該學習一切,好在長大後,有足夠的本錢在社會上掙得一席之地。至於親情的融洽與否,對我將來的人生沒有實質的幫助,而他們也沒時間浪費,所以就算了。我該讀書、該學習一切、該培養出強大的企圖心、該為人生畫出精采的藍圖;我不該依戀、不該嘻皮笑臉、不該懶惰、不該平凡,甚至不該立志當美食家。該與不該……是誰認定的該與不該?又是誰認定的『為妳好』呢?」
周子熙凝視著花靈,低問:
「花靈,妳並沒有失憶是吧?」
花靈輕笑:
「哎,說失憶比較方便啊。不這樣說的話,又該怎麼合理解釋自己會出現在盛蓮國的原因呢?這件事連我也弄不清楚啊。明明這裡不是我該來的地方,但老天爺就是把我丟來了。我想,這八成也叫『為妳好』吧,而我總是連反對都沒得說。」她眨眨眼,也把苦笑眨掉。改變表情,讓眼睛亮起來,精神十足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