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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靳絜

  林靄梅距離他很近,但他只覺眼下的兩人世界空曠得令自己心生恐懼。現實環境威脅著他,林靄梅的眼神也威脅著他。

  她無言地離開時,他覺得那個背影是不屬於他的,彷彿她不是走出他家,而是走出他的世界——

  葛月的體溫和氣息驚醒了他。她的雙手正在他額上輕輕按著,一下一下。

  「醒啦?」他微仰起頭。

  「偷看我寫的東西!」

  他笑一聲。「你有個離婚的表姐?」

  「沒有。」她早發現他手中拿的是最新一期的雜誌。

  「那麼這故事是你自己編出來的?」

  「嗯。但是我寫的故事都跟你講的故事不一樣。你講的不僅僅是一個故事而已,或者說,你的故事還沒有結局,它還在持續演繹當中。」

  她語罷也停止替他按摩的動作。他感覺得出她的暗示。曾經打擾過他們的行動電話聲響已在她心中留下問號。

  是她體貼吧?她從不追究那些聲音。

  「你也很固執。」

  「『也』很固執?」

  「跟林靄梅一樣。」

  她為這句話生起悶氣。因為自己被他拿來和林靄梅做比較。

  「餓不餓?」她轉移話題。

  「想出去吃消夜嗎?」

  「不必。你等著,我去燒開水!」她走開了。

  「你要煮什麼?」他的目光追著那背影。

  「我媽前兩天送來好大一包她親手包的餃子,你來得正好,陪我解決她的愛心!」她在廚房裡高聲回答。「免得下次她再來突擊檢查時,罵我連煮水餃都嫌累。」

  他決定暫拋過往,好好地陪她吃一頓水餃。

  「下次我再到日本出差時,帶你一起去好嗎?」吃著熱騰騰的水餃時,他說出自己剛做的決定。

  她只猶豫了一下便點頭,因她有預感,他的故事一直在日本演繹著。

  葛月沒想到杜曉雷這麼快就帶著她到日本來了。

  她已在飯店裡枯坐了一個白天。晚間,他帶她去了市區一家典型的日式小餐館。

  他們圍坐在爐子旁邊,看著老闆夫婦親自為每個食客操作。生魚、生肉和各種生菜陸續被置於爐上燒烤,老闆夫婦熟練地撒上鹽和胡椒粉等調味料。

  「好吃嗎?」他問剛送食物進嘴裡的她。

  「好吃。」她邊答邊叮囑他道:「你別喝太多酒。」

  「我知道。」他小口啜著清酒。「你喝嗎?」

  她搖頭。

  他今日胃口奇佳,食物一被送到眼前立刻被他一掃而光,如風捲殘雲。

  老闆娘湊近葛月打趣道:「你先生看起來又健康又活潑,長得英俊迷人,你真有福氣!」

  不諳日語的葛月聽得一臉茫然,一旁的他卻笑得有些心虛。

  她朝和藹熱情的老闆娘點了點頭就問他:「她剛才說什麼?」

  「她說我的吃相很難看,問你是不是覺得很沒面子?」這是他善意的欺騙,說實話會害她傷感。

  「喔。」

  「你覺得沒面子嗎?」

  她緩緩搖了下頭。事實上,此趟日本行在她看來,他已經跨出一大步了;也使她更肯定自己在他的故事裡,並隨著故事演繹。

  「林靄梅跟你還有聯絡嗎?」心倏地一橫,她想著就問了。

  「每次出差來這裡,我都會順道去探望她和她先生。」

  「這次呢?」

  「這次沒這個打算。」

  「為什麼?因為我也來了?」

  他沉吟的片刻裡,她忍不住惱了起來。委屈的神情教他不得不趕緊說些話。

  「我怕你見了她會不自在。」

  「是嗎?只有這個原因嗎?你是說你純粹是為我著想,所以才決定不去探望她?」

  「你想見她嗎?」

  「我——我不想!」掙扎過後,她承認自己懦弱。「她知道有我這個人嗎?」

  「不知道。」

  他說謊。事實上,他曾在答覆林靄梅的詢問時,輕描淡寫地說自己在偶然機會裡認識了一個寫文章的女孩。

  他怎能告訴林靄梅說自己愛上了那個女孩?

  「明天我們可以玩一整天。」這是他早做好了的安排,但此刻已沒了興奮之情,只覺自己是在賄賂她。

  「嗯。」她已壓下激動之情,並提醒自己該支持他,而不是殘忍對他。他都已經跨出這一步了,不是嗎?

  站在海邊的峭壁上,兩人眺望茫茫大海陣陣波濤洶湧。

  「感覺很棒吧?」他問。

  「嗯。這種遠離繁華都市、熙攘人群的感覺真的很棒。」她相信大自然能治療人類心靈的創傷。淡淡的愁緒在這樣的海邊隱去,她笑得開懷。

  他拉著她一起坐下,兩人靜靜相偎,情不自禁地在艷陽下擁吻起來。

  「讓大海為我們的愛情做見證。」

  她貪婪地吮著他無言的唇,彷彿不期待回應。

  他們搭火車來,又搭火車返,令她有不虛此行之感。

  陽光中蜿蜒奔騰的峽谷山川,透著鮮嫩的綠,明亮耀眼地從兩側車窗外飛快掠過。

  接近火車站時,天空突然變成沉重的鉛灰色,這使得葛月的心情也跟著沉了下來。

  回來之前,他帶她去了情人谷,那是日本的自殺名地,許多無法成為眷屬的情人曾在那裡殉情。站在那片天然形成的陡壁上,她一陣心悸。腳下白浪滔滔,她呼吸著迎面撲來,帶點鹹味的海風,彷彿看見了那些無可奈何的靈魂。

  餘悸猶存的她,又被眼前的陰霾籠罩。

  身旁響起一聲刺耳的叫囂,她看著突然從一輛黑色跑車裡氣虎虎下來的女人衝向前去,一路大聲嚷嚷地追著不遠處剛和眾人一起下火車的一對男女。

  「曉雷,你聽得懂她在喊些什麼嗎?」

  他握緊了她的手,觀察了正在上演的一幕,好片刻才答道:「好像是那個女的抓到她先生跟別的女人在一起。她剛才嚷嚷著說那對男女又勾搭上了。」

  「喔。」

  她想起爸媽。雖然沒親眼看見,但她相信媽媽也曾在某時某地演出類似的一幕。

  她想起媽媽所謂的安全感。

  「曉雷,如果有一天我也發現你跟別的女人勾搭上了,不知道我有沒有那個勇氣在大庭廣眾前對你們破口大罵。」

  他只是一愣,沒注意到她已將兩人的關係比做夫妻。

  「我不會做出那種事的。」

  「喔。」她忽覺很有安全感,於是又笑了。「沒我們的事,我們走吧。」

  隔天,杜曉雷又為公事忙了一個白天。晚間他帶葛月用過餐之後,興起了漫步河堤的雅興。

  「這附近有河堤?」她問,腳步已被他牽動。

  「有,很近。」

  「你曾在那裡漫步?」

  「沒有。」他答得更徹底。「我和林靄梅曾經走在一起過無數次,但我從沒有過此刻的心情。」

  「我沒問你這個。」

  「但是我想讓你知道,你對我的意義和她的不同。」

  不同就夠了,她沒問有什麼不同。

  步上河堤,她的心情也出現未曾有過的浪漫。

  一點也不浪漫的隆隆機車聲由遠而近,響得令人心慌。一束束強光朝他們射來,刺耳狂笑和口哨聲同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伴隨而至。

  「糟了!是暴走族!」他在驚惶中摟緊了她。

  堤旁野草和堤下河水皆被無數道車燈照得刺目。能容下兩部車並行的寬堤,在瞬間被無數輛蜂擁而至的重型機車佔據,暴走族相隔一定的距離,如旋風般飛馳著。

  葛月嚇得喊不出聲音,只覺自己和杜曉雷已落入魔網。一群鋼鐵怪獸已將他倆包圍,範圍正一點一點縮小,震耳欲聾的引擎聲和咆哮聲撕裂了夜空。四周塵土飛揚,她早頭暈了,整個人搖搖晃晃地靠著他。

  他在隆隆轟嗚中扯著喉嚨,用日語對怪獸說他二人是台灣人,要他們別輕舉妄動,以免製造出國際糾紛。

  怪獸充耳不聞他的警告,一次又一次急駛過他們身旁,他差點被故意伸腿的怪獸勾倒在地。

  葛月在車燈照映下看見地上的血跡。

  「你受傷了!」她的心被鮮血懾住,彎下腰才看見他膝蓋上有傷口。

  「你冷靜一點,先別出聲!」他始終緊摟她在懷裡。

  她不再說話,指甲深深掐進他的手心,任他抱著自己旋轉,與怪獸周旋、僵持。

  不待他們喘息,又一個怪獸加足了油門朝他們衝了過來——

  杜曉雷眼見自己已走投無路,不敢稍有遲疑,抱著葛月滾下了河堤……

  失去知覺之前,葛月聽見遠處傳來了警笛聲。

  「杜先生呢?」

  在醫院裡一醒過來,葛月就焦急地追問護士。護士聽不懂她的話,猜得出她問的是和她一起被送進醫院的杜曉雷,於是帶她去了另一間病房。

  杜曉雷頭部和膝蓋都纏著繃帶,雙眼緊閉,躺在病床上的模樣看來好虛弱。

  「曉雷!」她衝至床沿,緊握住他的手,接連喊了好幾聲。

  護士比手畫腳地要她別激動,傳達了他只是睡了,身上的傷已無大礙的訊息。

  她總算稍稍放了心,不再喊他,但淚已一滴滴落在被單上。

  「葛月……」

  過了好久,她聽見他羸弱地呼喚,急忙將眼淚擦乾。

  「你醒了嗎?」

  「你沒事吧?」他終於完全張開眼睛,反手握住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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