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考慮著該用什麼借口離開時,一陣電話鈴響,筱芙左右看看辦公室裡除了他們四人,原本陪在旁邊的飯店經理已經不在了。
還在談論料理和經驗的三人興致高昂,一點也沒注意到電話鈴聲,但總不能一直放任不管。
於是筱芙起身去接,才發現鈴聲是來自於范原徹的手機。猶豫著該不該接的當下,她瞥見雪湖催促她接電話的眼神,於是她拿起電話,按下通話鍵。
但她尚未應答,對方就傳來一陣柔軟、熱切的嗓音。
「阿徹嗎?怎麼響那麼久才接?嗯……我好想你哦!你什麼時候回來?要記得買人家最喜歡的水晶小熊哦──」
筱芙感覺身體瞬間冰冷,彷彿被空投到北極一樣。
「呃……很抱歉,執行長目前正在面試,恐怕不方便接聽妳的電話。小姐要不要留下姓名電話,好讓我轉告他。」她僵硬有禮地說。
「啊?」對方傳來一陣長長的沈默,然後十分困窘地說:「不、不用了,不必那麼麻煩……」有一瞬間,她的聲音聽起來並不那麼討人厭,但隨即又變成先前那種嬌羞到令人想拔光她頭髮的聲音。「嗯∼∼謝謝妳的慷慨,莎莎寶貝會再打來的,拜拜!」
瞪著傳來嘟嘟聲響的電話,筱芙神魂出竅地發起愣來。各種想像在腦袋裡奔騰、交織,不論哪一種都教她痛徹心肺。
她不知道後來她是怎麼撐過來的,當她回過神時,雪湖和那位廚師已經離開。范原徹叨叨絮絮地說著這廚師的想法怎樣與眾不同,兩人的理念都是服務至上,他們已經安排這位廚師做幾道料理,若能通過飯店裡那群「嗜吃如命」的幹部們的嘴,一切就差不多沒問題了。
發現筱芙沒有像平常那般回應他的話,並且沒有發表她對這位廚師的想法,令范原徹直覺感到不對勁。
「筱芙?妳怎麼了?」他關心地問。
她搖搖頭不看他,開始動手整理自己的東西。「沒什麼。」
范原徹壓根兒不信,他起身來到她面前,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軟性地逼她看他。
「妳騙人,看妳的樣子明明就有事。」他說。「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要我送妳回去休息?」
「不用了。」
他低頭靠近,微熱的氣息拂過鼻端,筱芙預知地撇開頭。
「筱芙?」他驚詫地望著她,不相信她竟然閃開他的吻。
「你究竟打算騙我到什麼時候?」她又冷又輕地說,決絕的態度令他不寒而慄。
「什麼?騙妳?騙妳什麼?」他一頭霧水,完全不解她所指為何。
終於,她再也按捺不住,爆發了。
「夠了!別再假裝了!你的莎莎寶貝剛打來說她很想你,問你什麼時候回去,還要你千萬不要忘了買禮物給她!這樣喚起你的記憶了嗎?范執行長。」
她一口氣喊完所有的話,忽然,一股空虛感抓住她,催討她的淚。忍著頭重腳輕的噁心感,她像是再也忍受不了似的,拉開門就往外跑。
還在消化她的話的范原徹,稍稍慢了兩分鐘,才理解她話中的涵義。對於莎莎為何會出現在他們的對話裡,他想了一下,才想通一定是她剛才替他接的電話,是莎莎打來的。
可惡!那小妮子一定說了什麼讓人誤會的話。最好不要像上次那樣,把他當成某個男朋友撒嬌,來博取心儀男孩的注意。她當初這麼做時,他真該抓她來打一頓屁股,就不會在此時招來苦果。
當他追出去時,筱芙正好跑進電梯,他根本來不及跟著進去,只能眼睜睜看著電梯門關起來。
他立刻拍打電梯鈕,並心急地看著其他電梯的動態。混蛋!都太慢了!他放棄搭電梯的打算,衝向安全門。
跑完七層樓,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停在大廳門邊,氣喘吁吁地詢問門房筱芙的動向,隨著門房往右側街道一指,范原徹頎長的身影立刻如箭般衝出去。
跑過了兩個紅綠燈,他終於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看見她搖晃的身影。
「筱芙!」
她的身形一僵,隨即又往前走。
他不放棄地一邊大喊她的名字,一邊跑向她,完全不顧路人詫異、好奇的目光。
終於,他幾個大步追上她,大手緊緊地抓著她。「妳聽我說──」
筱芙反手就是一巴掌,清脆的聲響在喧鬧的台北街頭並不特別大聲,卻震撼了週遭的路人。
范原徹被打得偏過頭,他沒有出聲也沒有露出震驚的表情,雙手仍緊握著她的手,像是和被打比起來,他更害怕她跑掉。
「你還要我聽什麼?一次又一次的謊言?是你說要給彼此第二次機會的,可是這又算什麼?第二次羞辱?」望著他泛紅的臉頰,她拚命壓抑著自己,不要心疼、不要有任何感覺,她現在最好立刻消失,才不會讓自己更加難堪。
她轉過身去,不想看他的臉、他的眼,好希望這世界能在此時天崩地裂,將她吞噬。
上天當然不可能如她所願,但陰霾的天空滴滴答答地落下雨來。六月的傍晚偶爾會下起這樣來勢洶洶的陣雨,路上行人匆匆閃避、忙著躲雨,就只剩還在對峙的兩人,僵持不下地站在人行道中央。
「我真的可以解釋。那個女人──不,她根本還不算是女人,她只是個十五歲的少女。莎莎是我侄女,是我大哥的女兒,真的,不信我可以打回家讓妳問個明白。」他解釋,完全不顧下得越來越急的雨打濕了兩人。「她從小就和我很親近,常自以為是大人地給我許多人生意見,也常和我開玩笑來捉弄她身邊的人。我想她這次大概又利用我,來刺激她的小男朋友,真的!」
筱芙垂著肩膀,低著頭,他根本看不清她的表情。小雨變成大雨,兩人轉眼已渾身濕透。
「沒用的……沒用的……今天是莎莎,明天又會是誰?你讓我感到好不安,那種不安就像蟄伏的野獸,藏身在暗處,隨時等著咬我一口。我不想這樣,我討厭這麼惶恐不安的自己……一點也不像我……」
她的聲音在雨裡聽得有些不真切,但他努力傾聽著。直覺告訴他這是個關鍵時刻,錯過了,他將再也追不回。
「妳不想怎樣?妳可以告訴我啊!把妳的不安、妳的疑問全告訴我,讓我們一起解決。」
她抬起頭,臉上佈滿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眼底盈滿的傷痛教他心疼。從來沒有人曾教他如此疼過。就她,這個又驕傲又倔強卻脆弱敏感的小女人,教他嘗到了心疼的滋味。
他多想為她遮風擋雨,為她奉獻一切,但她這段時間以來,總有些部分還躲藏在堅硬的高塔中,他碰不著也看不到,只能繼續默默地守候,珍惜她給予的,期待有一天她會明白,這回他是認真的而不是遊戲或欺騙。
他當然也感覺到她焦灼不安的情緒,但就如同她心中的那座高塔,他始終只能旁觀,卻無能為力。
直到莎莎的來電成為最後一根稻草,才令她完全崩潰。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來追我?我不是你的一項娛樂、一項冒險而已嗎?冒險都已經結束了,你為何追著幻影跑進我的現實生活?你有什麼資格這樣霸道地闖進我的生命裡?可惡的你!」她大吼,覺得自己的保護牆完全坍塌。
赤裸裸的她已不知該如何處理體內滿溢的壓力,她用力甩著兩人的手,企圖擺脫他緊緊箝住她的手。
不知怎麼開始的,那甩脫的動作變成搥打,她先是打了他強壯的胸膛一下,然後又一下。范原徹不躲也不擋,像是決定當她的沙包,讓她打個夠。
最後是怕她打疼了手,他才制止地抓住她的雙手,貼在胸前呵護著。「別打了,妳的手會疼的。」
她不語,撇開頭,卻沒再掙開他的抓握。他走向前,將她護進懷裡,走到天橋底下。雨持續地下著,形成帷幕圈住他們,別人進不來,他們也不想出去。
「為什麼要來追妳?老實說,一開始我也不知道。只是在我意識到之前,我就已經這麼做了。我曾說過我很後悔我們的開始是那樣的錯誤,我也無法挽回,但只是因為一開始的步調亂了、錯了,就不能抵達終點嗎?」他低著頭對她說。
「我承認我以前對愛情抱持的態度並不可取,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從不為誰停留,也從不認為誰會為我停留。在世界各地飛來飛去,人的緣分是那麼短,誰知道過了今晚,她會去哪裡?是否還有見面的機會?就這樣,我習慣短暫的關係,從不強求。到最後我才發現,每段關係之所以都那麼短暫,是我不夠愛。因為不夠愛所以我不強求,故意裝得灑脫,其實是害怕自己無法維持穩固的關係。」
她靜靜聽著。可能是因為方纔的情緒宣洩讓她疲累,也可能是他聲音裡的迷亂和傷感,深深吸引她,她不想開口打斷他的自我剖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