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蓮,這是什麼話嘛!」羅伯新對這番無理取鬧,真是又氣又急,又不敢怒:「若珈的個性是倔了點,我要她給你道歉,好不好?」
對羅若珈恨之入骨的洪燕湘,馬上挺身出來煽火。
「愛蓮,我看你忍忍這口氣算了,當初嫁給羅伯新,你又不是不曉得當的是人家的繼母,繼母這玩意,從古至今,哪個不是專受閒氣的;要怪呀!就怪你自己,也不先打聽羅伯新有個那麼厲害的女兒,你呀!就自認倒楣吧!人家到底是親生女兒,你不過是個二老婆,跟人家爭什麼?算了吧!忍氣吞聲,保口飯吃,不然,拖個半大不小的兒子,你上哪兒去?嫁人?哼!拖油瓶改嫁,不受歡迎。」
「燕湘。」羅伯新十分埋怨的看著洪燕湘:「這時候,你講這話——你這不是——」
朱愛蓮上前一步,凶煞般的嗓門,叫斷了羅伯新對洪燕湘的埋怨。
「羅伯新,我受你們羅家的氣,我的朋友可沒義務跟著挨你們羅家的冷嘲熱諷,燕湘哪句話講錯了?人家度量大,雖然你女兒惡毒的去掀人家的底,害得鄭宏元將燕湘趕了出來,現在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可是,燕湘找你女兒埋怨過一句沒有?你公道點,羅伯新。」
「愛蓮,我並沒有說什麼,我——我——說了什麼嘛?」
「你這還不夠啊?哦!你非要講明了趕洪燕湘出去,攆我和寶寶走,你才夠!你才甘心?你才能討好你那沒教養的女兒?」
「愛蓮,若珈從進門到現在一句話都沒說,就算她做錯了,你說了半天,也差不——」
朱愛蓮又尖叫起來了。
「燕湘,你聽聽,你聽聽,真是被你講對了,親生女兒到底是親生女兒,我看我就算忍氣吞聲,也甭想在羅家有口飯吃了,我也別等人家來攆我了,寶寶、寶寶,出來,你這個死累贅,這裡沒你好日子過了,出來,寶寶你聽到沒有?」
叫著,朱愛蓮就朝寶寶臥房沖,羅伯新急了,也顧不得站在那兒臉發青的女兒,緊張的跑上前,又是哀求、又是道歉。
在這個空間的界限裡,再留著,連累的只是自己那被實際情況磨得懦弱的父親。羅若珈悄悄的走出了客廳,背後父親的哀求與道歉夾在朱愛蓮刻薄的哭鬧中,沒有誰注意到羅若珈走了,包括羅伯新。
羅若珈沒有發動摩托車,一步一步推著,酷寒的風打在臉上,打干滾落熱燙的淚。辱痛的心,刺骨的冷,交織出一份無法承受的痛楚。
羅若珈不是個愛哭,更不是個容易哭的人,很多年、很多年了,羅若珈一直這樣處理自已;任何挫折、任何委屈、任何足以打擊自己跌倒、受傷的外力,羅若珈有勇氣用任何方法去迎接,但,從不用眼淚,從來沒有一件事情,羅若珈用眼淚去解決。
今天羅若珈哭了,哭得很激動,寒冷漆黑的街口,靜寂的能聽到隱隱流瀉的嗚咽。羅若珈抽動的肩再也負荷不了此刻自己。從口袋裡掏出一枚銅板,羅若珈推著摩托車,走向電話亭。
撥完了電話號碼,接電話的不是自己需要、期待的徐克維,是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羅若珈努力抑止抽泣的硬咽聲,禮貌的說:「麻煩你請徐克維聽電話。」
對方停了有兩、三秒才回答。
「你貴姓?」
「我姓羅。」
「你找他什麼事?」
「我——是不是能麻煩你請他接一下電話?」
「他不在。」
只聽到「卡」的一聲,電話掛斷了,握著嗡嗡作響的聽筒,好半天,羅若珈急需要有人幫忙的情緒,跌進從沒有的空無與失落中。
好久、好久,羅若珈掛上電話,沒有發動車子,也沒有去推,坐上車子,呆滯的,不動的坐著,街風吹擊,吹在臉頰,吹進脖子,刺著脊椎骨,羅若珈就一直在這種癡呆的狀態下,靜止著。
羅若珈凍得僵紅的手,又伸進口袋拿出一枚銅板。再一次撥相同的電話號碼,距離上次,已經過去兩個多小時了。
這回接電話的是一位老太太的聲音,聲音和善,但羅若珈被推進空無與失落的感覺,更濃、更濃了。
「克維還沒有回來,你有什麼事?要不要留個電話號碼?回頭我好叫他給你個電話。」
「哦,不用了,謝謝。」
摩托車冰冷得像此刻酷寒的氣流,羅若珈坐上去,發動了馬達,車速由慢而快,快得能飛起來。
上了公寓的樓梯,羅若珈打開房門,鞋也沒脫,一頭倒在床上,早已滿眶的淚,一滴一滴流濺在枕頭上。羅若珈不明白自己,今天有什麼理由一而再的被眼淚嘲弄。羅若珈沒有絲毫情緒分析自己,汩汩的淚,像一塊大冰柱融解後,無法挽救的溶化。
隱約中,有電話的鈴聲,羅若珈咬著枕頭,傾聽著,確定了是電話在響,羅若珈鬆開齒縫,慵懶的走過去拿了起來。
「喂。」
「若珈嗎?我是克維。」
兒時,每當在外面受了欺負,見到母親,總會有一份加倍誇張,用眼淚哭訴著強調自己的委屈,這是每一個從童年走過來的人都曾經有過的經驗,在母親的雙手撫慰下,委屈才得到平撫的滿足。羅若珈這時候,完全是這樣的,原先枕頭上靜靜汩流的淚,已換成了泣不成聲。
「若珈,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若珈,到底發生什麼事?」
羅若珈咬著手指頭,一句話也沒說,電話那邊的徐克維,急得語音都快飛起來了。
「若珈,你講話呀!你怎麼不講話?若珈,若珈,你聽見我的聲音嗎?若珈,你不要離開,我馬上過來,等我,知道嗎?我馬上過來。」
掛了電話,只告訴母親有急事,也顧不得母親滿臉的疑惑與不滿。才回來,就拿起剛脫下的西裝上衣,穿都來不及穿,就跑到街口招了計程車。
趕到羅若珈那兒,徐克維一口氣跑上樓,急促的敲了門,羅若珈紅腫掛淚的眼,徐克維沒等她說為什麼,一股疼惜、摟緊了那張徐克維明白、已經等待自己很久的臉。
「若珈,告訴我,為什麼哭得這麼厲害?」
羅若珈盡情的哭,沒有顧忌,毫不避諱,臉揉在那又寬又厚的胸膛,呼吸著密切貼緊自己的這個男人所給自己的安全感。
「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我一回家,媽就告訴我,有個女孩打過電話來,我就曉得是你,我也猜到一定發生什麼事了,你平常沒事從不主動來電話的,聽到你哭得講不出一句話,我急得都快瘋了。」
這又寬又厚的胸膛,讓羅若珈感受到它的溫暖,羅若珈覺得它曾經那麼熟悉,又遙遠得幾乎無法記憶;是什麼時候開始,自己獨立在一個並不誠懇的環境,這裡面有笑臉、有關懷,但總是在捉到時,又覺得掌心滑溜滑的,似乎握著的是別人給你的一種樂趣。
徐克維輕輕扶起羅若珈的臉,眼睛凝視著若珈。
「發生了什麼事?」
「不是件很嚴重的事。」羅若珈雙手貼放在徐克維的胸前:「但那時候我需要你。」
徐克維歉意的把羅若珈的頭揉進胸前。
「跟你吃過飯回家後,就接到南部廠商的代理人來電話,約了去談事,因為他明天一早就要走了,我不曉得你會找我,否則,那邊的事可以放棄的。」
「我今天突然沒有辦法處理自己。」
羅若珈離開徐克維的胸前,拿手帕擦了擦臉頰殘留的淚痕,聳一聳肩。
「我一向很能掌握自己的,很少外來的事件能使我失去平衡,我總是站得很穩,縱使我幾乎被擊倒了,我依然給別人一張不受影響的面孔。」
羅若珈往唱機旁的地上一坐,放了張唱片,雙手環抱住膝蓋。
「我不記得我有多久沒掉過眼淚了。」
徐克維坐到對面,掏出兩根煙。
「要一根嗎?」
接過煙,羅若珈沒有讓煙流進肺腔,在口打了轉吐出來。
「你不知道,我反對掉眼淚這回事。」羅若珈把下巴靠在膝蓋上:「但今天是為了什麼,我現在一點也不明白了。」
羅若珈手中的煙,又在口裡打了一轉。
「我是不用掉眼淚解決任何事情的,可是一路從家出來,我就開始哭,尤其打兩個電話都找不到你時,那種空虛和失落感覺,唯一需要的是有人幫助我。」
「你說你打過兩個電話?」
「一個是老太太接的,一個是年輕女人的聲音。」
坐在地上的徐克維,表情有一瞬間的怪異,羅若珈沒有注意到,繼續說:「那位老太太是你母親?」
徐克維點頭,馬上噴一大口煙出來,像在預防,又似乎在掩飾表情。
「另外那個年輕女人呢?」
徐克維預防與掩飾的表情在煙霧中,不自然的。
「哦,一個朋友。」
輕描淡寫的帶過去,徐克維停止了抽煙,望著羅若珈,那目光充滿虔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