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嘿,其實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只是我很奇怪,你雖然對任何人都冷冷的,可是,我覺得你好像特別討厭我,為什麼呢?當然啦!如果你覺得這個問題很無聊,那麼,你就當作我沒問好了。」
「我是討厭你。」
又是個意外,沒想到小母雞真回答了,可是這個意外,陶揚刺耳極了。
「不過,我不用討厭這字眼,我不欣賞你,我不欣賞一個男孩賣弄虛名,而腦子空洞,我不欣賞一個男孩成天兩隻眼睛東張西望,色瞇瞇的。我不欣賞一個男孩,言語乏味,談話沒有知識,卻在不該說話的時候,膚淺的極力想表現自已。我不欣賞這樣的一個男孩,你可以想一想,你是不是這樣的一個男孩?」
我是不是這樣的一個男孩?陶揚只有一個感覺,一件被識破的質品,而且,被擲碎了。
陶揚不再問一句話、說一個字,倚著牆,眼睛瞪視著一片黑暗。
黑暗在靜止中過去、過去,無聲的。突然,亮了,這個黑暗的空間亮了,很刺眼,陶揚幾乎不能適應這已經黑暗已久,突然亮起來的空間,當在不適應中,遽看到一張冷漠的面孔,陶揚下意識的調過頭。
電梯緩緩上升,燈也亮了,上面的數目,靈活的一個一個往上跳動,一切恢復了,不再有恐懼、不再有驚慌、不再有絕望,但,這個空間,比任何時候靜止、窒息、沉悶。
九樓到了,電梯的鋼門徐徐開了,久候的記者與電影圈裡的人,七嘴八舌的擠在門口,大家都鬆了口氣,有人簇擁著面無表情的陶揚,有人說他被嚇傻了,有人拍著他的肩,遞上煙,開玩笑的叫他壓壓驚,有人即刻舉起鎂光燈,卡喳、卡喳,有的鏡頭裡只有陶揚,有的鏡頭裡是陶揚與羅若珈,整個人被眾人擠得很近,你會懷疑,那是不是蓄意的?
七嘴八舌的簇擁與半真半假的慰問,終於告一段落了。記者一個一個坐回自己的座位,女主角與陶揚並排被放列在最前面,一場記者招待會,滲進了臨時發生的戲劇效果,更生動的開始了。
羅若珈注意到陶揚,他沒主動說一句話,甚至當麥克風都放在他前面時,他若有所失的回答,時常,答非所問,於是,開玩笑的話又來了,有人說:男主角大概是真的受到了驚嚇,平常不是這個樣子的。雖然開玩笑,但人家都能接受,心裡確實覺得男主角是受了驚嚇,所以,心底雖有些嘲笑男主角的膽量,倒也是不太責怪。
沒有人特別去慰問同時受困在電梯裡的羅若珈。這本來就是個很現實的圈子,名與利同時具備的人,總是多一份看來誠懇的關懷與注意。
羅若珈毫不在意這些冷暖,並不完全是她注意到陶揚,有些歉疚於自已似乎傷害了他,而是,一向,羅若珈就不苛求一個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給予自己什麼。
「羅小姐在我們記者圈,有記者之花的美譽,剛才在電梯裡,陶先生是不是覺得很慶幸和這樣一位美麗的小姐同困在裡面?」
有人舉起麥克風,送到陶揚面前,馬上引起了其他記者的興趣,類似的問題,像播種般,散了開來。
「陶先生,你覺得羅小姐比起你們女主角來,怎麼樣?」
「陶先生——」
陶揚一句也沒有回答,他望向羅若珈,他眼中有著擔憂,他清楚羅若珈這個女孩,她一定痛恨這樣的問題涉及到她,換了別人,她會沾沾自喜於與一個有名而又俊帥的男星出現在新聞裡,但羅若珈她痛恨的,陶揚清楚。
「陶先生,你們同關在一個電梯間裡那麼久——」
一位倒楣的記者在這時候舉過來麥克風,陶揚突然站起來,以一種警告、不滿的聲音,十分不客氣的拍著桌子,下令的喝止。
「請你們尊重羅小姐!」
全場震驚了,全場鴉雀無聲,包括羅若珈,都十分驚愕的望著陶揚那雙瞪視著每個記者的目光。
全場依然在震驚中鴉雀無聲,每一個人都來不及反應這個突來的情況。陶揚從容的由前面的座位上離開,每個人的視線跟著他走,這些視線裡也有蘿若珈。
陶揚從容的走,面帶慍怒,從前面往後走,走到羅若珈面前,羅若珈吃驚,其他的人更吃驚。大家屏息的等待一幕好戲。
「羅小姐,對不起,牽累了你,我送你離開好嗎?」
陶揚的聲音不大,陶揚是對羅若珈一個人說的。但全場任何一個人等待看下一步,大家的目光從陶揚身上移到羅若珈臉上。
有幾秒鐘的靜止,而後,羅若珈拿起照相機,站起來,毫不猶豫,毫不畏懼,抬起頭、昂著臉,不卑不亢,神情磊落;在眾目等待好戲中,似乎有些失望,像逮到一個嫌犯,然後又證據不足,平白的放走了,卻又心有不甘,一個個瞪目相視,束手無措。
兩個人從幾十道目光中離去,背後依然肅靜,直至到了電梯口,陶揚按了電鈕,低低的喧嘩從背後揚起,交頭接耳,壓著嗓門,匯成一股刺耳的雜音。
陶揚沒開口,羅若珈倚著電梯,靜靜地。
一樓到了,陶揚依然沉默,送羅若珈到飯店旁的停車處,站在旁邊等羅若珈把車推到馬路邊,始終是那麼空前未有的——一句話也沒有。
羅若珈騎上摩托車,沒有發動引擎,陽光下,陶揚那張實在算單純而又十分善良的面孔,像一個受了委屈不願意張揚的孩子,此時的羅若珈只有一個感覺——歉疚極了。
「忘記我在電梯裡講的那些話——你沒那麼差勁。」
「你沒有講錯。」陶揚勉強有了笑容,「我確實是那麼差勁。」
歉意,歉意,羅若珈有一千個歉意,陶揚看得出來,摸摸自已的下巴,露了個不在意的笑容,雖然勉強,但極誠懇。
「我老早就曉得自己這德性,早在你告訴我之前。」
「我看,我還是脫離不了女人的本性,喜歡多舌。」握著車把,羅若珈仰起臉,「就當我沒有說過,好嗎?」
「我會牢記。」
「怎麼?報仇?」
「報恩。」
「你有挨罵狂?」
「良藥苦口。」
羅若珈不曉得講什麼好,踩下油門。
「謝謝你送我下來。」
「我不該這麼做嗎?」
羅若珈望了陶揚好一會兒,是歉意?是感激?或是頓然覺得不該對這樣一個男孩持有那麼多的反感?也許都是。
「再見!」
☆☆☆
每一家日報、晚報,像串通了聯盟,陶揚和羅若珈的照片與文字,在影劇版,扭曲、誇張成爆炸性的新聞:同困電梯,陶揚拍桌,帶羅若珈離去。
渲染、渲染、再渲染。
換了任何時候,羅若珈曾憤然的發怒,但,現在,還有什麼比沉澱在心底的痛苦更能引起情緒上的變化?
報社的同事暖昧的過來側面打聽,羅若珈照例是一副冷漠的面孔,叫同事們只能憑各人的想像去感覺,沒有一個得到答覆。
羅若珈已經好久沒再去那家經濟實惠的小飯館了,從報社回來,只在路旁的西點麵包店買了幾個麵包,喝瓶鮮奶,算是晚餐。
剛擺好摩托車,正預備上樓,一個男人的背影。羅若珈胸口遽然上下震動,男人回過頭,那震動的胸口,才平復下來。
「陶揚?」
陶揚雙手插在褲袋裡,兩隻一向嘻皮笑臉、東張西望的眼睛,很老實的平視著。
「我沒有別的動機。」陶揚誠懇的表白自己的目的,「我只是來道歉——今天的報紙——他們,一群唯恐天下不亂的傢伙,我倒是無所謂的,多了個免費宣傳,只是——對你——或者是侮辱了。」
也許是加上昨天的歉意吧!羅若珈冷漠的臉,變得和善了。
「我並沒把它當回事。」羅若珈笑笑說,「而且,根本扯不上是你的錯對不對?」
「如果你真這麼想,那就好了。」陶揚寬釋的把手從褲袋裡拉出來,「我在這裡等你,就是為了要告訴你這句話,現在——說完了,我該走了,再見。」
「不上來坐坐嗎?」
羅若珈看到陶揚愣了一下,十分不相信的。
「在這兒站了這麼久,我總該請你上去喝杯水,是不是?」
「你是說——你請我上去?」
「這是禮貌。」
「這——奇怪了,小母雞,你怎麼突然變得那麼有人情味了?」陶揚的嘻皮笑臉又出現了。
「上來吧!」
領著陶揚上了二樓,打開門,羅若珈開了瓶可樂。
「我有漂亮的酒櫃裝一大堆漂亮的洋酒,喏!」羅若珈把可樂遞過去,「這是我這裡最高級的飲料了。
「小母雞,放我一馬,別糗我了好不好?」
陶揚拿著可樂,四處走著張望。
「小母雞,你這兒可真乾淨呀!一塵不染,請人打掃的嗎?」
羅若珈把一盤點心拿出來放在茶几上。
「沒那麼氣派。」
「又來了。陶揚走到書架前,低著頭,生硬的念著上面的書名,「中國哲學思想批判、文化哲學的試探,我的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