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有坐過這樣大的車。」
千歲想起都會諷刺一個人的環境每況愈下:房子愈住愈小車子愈坐愈大。
「上車吧,二小姐。」
「送我回公司,我爸逼我上班呢。」
他們離開修車行,金源兩夫婦才從後門下來。
蟠桃喃喃說:「千歲並不虛榮,卻時時高攀他們。」
金源笑笑,」同鄧二小姐在一起,簡直是低就,那女孩永遠不會生撬:你看,兩百萬一架跑車就這樣丟在這裡。」
「這輛跑車若果拆散逐項零件出售,一共可賣三百萬。」
兩夫妻搖頭歎息。
這時,鄧可人坐在大車後門,不知多舒服,雙臂抱在胸前,對司機說:」到郊外兜風,我不上班了。」
「那怎麼行,公歸公,私歸私。」
「千歲,我記得很小的時候,見過你一次。」
「有那樣的事?」
「你約十歲左右,老王帶你到我家花園玩,你喜歡那隻金毛尋回犬。」
「我記得那隻狗,但是卻不記得你。」
鄧可人啼笑皆非,「謝謝你。」
「尋回犬呢,它很特別,並不看低人。」
「所有犬隻都上天堂,你看到它時已十歲八歲,它們壽數不同人類。」
「多可惜,它叫什麼名字?」
「我家兩隻狗,一隻叫百子,另一隻叫千孫。」
輪到千歲啼笑皆非,原來他可以與它們稱兄道弟。
到達目的地,鄧可人下車。
她丟下一句:」我姐姐嫁人後,我寂寞不堪。」
「姐姐好嗎?」
「她想回家,又怕夫家不悅。」
她自己拉開車門,下車去了。
縱有煩惱,已經比貧女多若干選擇:家裡大門永遠開著,豪華跑車總在等她,無論在外面多麼失意,家裡傭人還是必恭必敬叫她二小姐。
把車駛回家,才發現車窗上用豆沙色寫著:」約我」兩字,千歲凝視一會才擦去。
千歲如常補習英語。
一日車子經過遊客區,一對外籍老婦伸手截車,千歲停下,用英語對她們說:」我這是專線車,你們去何處?」
老太太見他英語流利,高興得很,」我倆要去大佛像觀光,找不到車子。」
千歲一看手錶,正是計程車司機下班轉更時分,的確卻比較難叫車。
「你們上車,我載你們去總站。」
老太太像小女孩般歡呼上車。
她倆穿著大花襯衫,戴寬邊帽子,掛著照相機,一路上唧唧喳喳,說個不停,她倆對市容讚不絕口。
千歲佩服她倆人生觀:活著,心情愉快,盡量享受,不論年紀,照樣快活。
白種人對生命較為豁達,生老病死看得開,也愛惜動物及環境,值得千歲學習。
「年輕人你英語說得很好。」
千歲笑,「不敢當。」終於派到用場千歲笑。
到了計程車總站,千歲下車,替兩位老太太安排一輛包車,講好車資,讓她們上車到用場。
一位老太太忽然故作失望地問千歲:」你不一起來?」
大家都笑了。
一直到晚上,千歲嘴角仍然掛著笑意。
千歲同母親說:「你,你未老先衰。」
「華人習俗不一樣,我們要是學洋人,便是老十三點。」
千歲吁出一口氣,多可惜。
「記住,明午與陳伯母喝茶。」
是要介紹物件給他吧。
母親挑的茶座相當優雅,母子坐在小房間裡,足足等了三十分鐘,對方姍姍來遲。
千歲只當陪母親散心,耐著性子,不發一言。
陳氏母子終於出現,千歲照國外人規矩立刻站起來。
那陳小姐悉心打扮過:濃妝、花裙,相貌不錯,可是不知怎地,好好一個人,卻喜搔首弄資。
她似站不直,專靠在母親肩上,坐下之後,又撥頭髮,又仰首笑,沒片刻停下來,不住吸引人注意,看得千歲眼花繚亂。
連千歲媽都覺得不大對勁。
說不到幾句話,陳小姐告辭,說另外約了朋友。
這大概是表示對王千歲不感興趣。
千歲無所謂,多陪母親三十分鐘,挑了幾種點心打包,預備送給金源。
分手後,千歲媽咕噥:「輕佻浮躁,不像個樣子。」
千歲笑而不言。
你挑人,人挑你,可是這樣?
幸虧雙方都沒把對方看在眼內,根本沒有下一次。
千歲去探訪金源。
金源歡呼一聲,打開盒子吃熱辣點心,一邊說:「千歲,蟠桃堅決搬家,一切為孩子著想:前途要緊,務必設法考進名校,不惜工本,我們不能叫孩子步我們後塵,你說可是。」
千歲不出聲。
「可記得你我在球場混到深夜不願回家不顧功課,跟一些人吃喝,差點入會?我的孩子可不能那樣。」
千歲仍不說話。
「人要突破出身談何容易,」金源語氣突然文雅,「我家原是工人階級,孩子們要做第一代讀書人,可得靠他們自己努力,我不會教功課。」
「工人始終屈在社會低下層,」金源乾笑數聲,「書本上說得什麼職業無分貴賤之類,都是故作大方,唉——」
接著,他說起育兒經驗,婆婆媽媽,似個中年太太,千歲無從搭腔,只得拍拍他肩膀。
那輛華麗跑車仍然停在車行裡,爛燈已經除下,新燈尚未裝上。
千歲想一想,撥了個電話,叫原廠師傅派人來把車駛走。
「二小姐若責怪下來,你負責應付。」
千歲答:「我不怕。」
「她仍然纏著你?」金源怪羨慕千歲。
「沒這種事,別亂講。」
千歲看著原廠把鄧可人得跑車駛走。
不知為了什麼,他像是放下心頭一塊大石。
颱風鳳凰離境,來了喜鵲,橫風橫雨。
他母親說:「千歲,今晚別出去了。」
「車站上招眼擠滿百多輛車。」
「人家是人家,你是你。」
「可計雙倍車資。」
「叫你別去。」
千歲答是是是。
母親看著兒子輕輕說:「聽說一結婚,就都光聽妻子的話了。」
這許是她唯一心事。
「媽媽我陪你回鄉探親。」
「所有親人都問我們要東西,先是豬油白糖,後來要電器傢俱,接著要七日港澳游,現在看不起我們了。」
「你可想回鄉住?」
「我喜歡城市。」
千歲覺得母親還有別的原因。
果然,她輕輕說:「你爸回來,找不到我倆,那可如何是好。」
講的有道理,千歲惻然,他也盼望父親時時在夢中出現。
深夜,電視開著,播幕員不停輕聲報告颱風新聞,千歲打瞌睡,夢中看到自己--只有一點點大,父親彷彿已經辭世,他滿山走,漫無目的,有點淒涼,卻又有點暢快。
螢幕上閃過一輛鮮紅得跑車殘骸,記者說:「跑車撞成一團廢鐵,懷疑司機醉酒超速駕駛……」
千歲沒看見,他蜷縮在沙發上熟睡深夜,電視開著,播幕員不停。
他母親輕輕關掉電視。
他睡到第二天清晨,被門鈴喚醒。
門外站著三叔,他鐵青著臉,強做鎮靜。
千歲問:「什麼事?」
「千歲,別驚動你媽,快梳洗,跟我走門外。」
任何時候,三叔那樣尊重千歲媽,真正難得。
千歲連忙洗臉更衣,與三叔出門,「去何處?」
「派出所。」
「到底什麼事?」
三叔歎口氣,「二小姐昨夜車禍出事,重傷入院。」
千歲張大嘴。
「她的跑車風雨中閃避一輛貨車,裝上燈柱成一團廢鐵,幾乎斷為兩截,救護人員剪開車門,把她拖出,她一直昏迷不醒,警方與鄧家追究責任。」
千歲明白了,他出了一身冷汗。
「車子進過王家得修車廠。」
千歲連忙說:「我會向警方交代,跑車的確停過王氏修車廠,但是我們卻原封不動,通知原廠駛走。」
三叔一聽,突然鬆口氣,剎那間出現一臉皺紋,像是老了十年。
「讓我說話。」
派出所內鄧家律師一見他倆便迎上來。
警員接著問:「誰是王氏修車負責人?」
「我,王千歲。」
王金源有妻有兒,凡是還是由王千歲擔當。
三叔遲疑片刻,維持緘默,他並不偏心,凡是分輕重,這個時刻,他也覺得千歲做的對。
千歲異常鎮定,答案紋理清晰,時間地點俱全,方便警方記錄。
「我決定請原廠修車師傅派人來開走跑車,我們有記錄,並且有對方簽名。」
「鄧小姐為何不往原廠?」
「我們假設她認為我們手工不錯。」
「還有其他理由嗎?」
「也許,她常修車,我們比較快捷,但這次我們沒有零件,故此,不予受理。」
「你可有碰過引擎或剎車?」
「完全沒有。」
這時,三叔忽然站起向一個人迎上去,那人身形神氣高大,千歲聽見三叔叫他鄧先生,原來是鄧樹榮本人到了「。
他與律師低聲談了幾句。
然後他走近千歲,「勞駕你。」
千歲連忙站起來垂手說:「應該的。」
律師再與他商議了一會,他又匆匆離去。
這時,警官對王千歲說:「你們可以走了。」
三叔鬆了一口氣,與千歲離開警署,兩人汗流浹背,這才發覺,已在派出所逗留超過三個小時。
千歲問:「鄧可人情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