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歲媽被他逗得咧開嘴笑。
傍晚他們經市區回家,千歲停車替母親購物,選一件外套及一隻手袋,母親問起價錢,他只報十分之一,她還嫌貴。
到家太陽已經落山,千歲帶回六罐冰凍啤酒,喝得抬不起頭來。
若非放不下老媽,喝死算數。
他大字般躺床上昏睡過去,漸入夢境,他看到一個同他長得一摸一樣的中年人,臉帶愁容看著他,咦,這是誰,是未來的王千歲嗎?
中年王千歲走近,「兒子」。
啊原來是父親。千歲很少夢到他,驟然相會,他手足無措。
「爸」,千歲伸出手去,父親已杳杳消失。
他不知道母親這時正坐在床邊靜靜凝視他。
有人按鈴,是三叔來訪。
他喝一口茶,輕輕問:「千歲仍然浮躁不安?」
千歲媽點點頭。
「我去打聽過,那位孔小姐,是美國華僑,任職英語教師,最近打算出遠門,我不看好這段感情。」
千歲媽鬆一口氣,「噓,別讓千歲聽見你管他的事。」
三叔苦笑,「我們小時候自生自滅,真心渴望有長輩做指路明燈,可是你看這一代孩子,痛恨大人管教。」
「時代不一樣了。」
「你不必理他,他悶訥一會就過去了。」
「孔小姐不適合千歲,人家像鳳凰一般,王家清寒,無福消受。」
三叔又說了一會話告辭。
千歲睜著眼睛什麼都聽見。
高高天花板傷有一盞掛燈,輕輕搖晃,有催眠作用。他盯久了,雙目疲憊,又閉上眼睛。
電話鈴響,母親去聽,「孔小姐,哦他在休息,晚上開工呢。」
照說,他應該跳著飛撲出去搶過話筒,但是這次他動也不動。
母親低聲說:「好,我同他講,別客氣。」
物資又恢復靜寂。
千歲轉一個身,希望一輩子也不再醒來。
稍後,他還是起來了,看看鏡子裡的自己,不覺好笑:「一臉鬍子茬,舊線衫舊短褲,腳上一雙塑膠人字拖鞋,活托一個粗胚,就差沒隨地吐痰,亂拋果皮。
他伸出雙手,幸虧指甲未至鑲著黑邊。
喂王千歲,將來找女伴,還是往藍領堆裡尋,彼此瞭解同情,沒有誤會,誰也不高攀誰。
千歲沐浴更衣上街。
他把車子駛上老路,聽到收音機這樣廣播:「本季度一個颱風鳳凰逼近,至三百海哩附近,天文台已懸掛強風訊號。」
他看到海上捲起白頭浪,清勁強風撲面,使他壓抑稍減。
他並不打算到甘肅去探訪孔自然。
甘肅省面積四百五十萬平方公里,人口兩千四百七十萬,首府叫蘭州,位於中國中北部,接近內蒙及寧夏,貧瘠、遙遠、是古絲路必經之地……這些資料自書本得來。
孔自然是個有志向得好女子,性格像一隻隼,喜高飛遠走。
此刻,她又要去尋找理想。
除非她倦怠,自願靜下來,否則,無人可以捉摸她的意願。
千歲歎息。
不知不覺,車子駛近紅燈區。
雷雨風勁,雨絲打臉上,像細細鞭子,有點疼痛,可是鶯鶯燕燕,忙著迎客,漠視風雨。
有幾個穿著透明賽璐珞雨衣,裡頭自由內衣,映映掩掩,十分有趣,司機們紛紛笑著下車。
千歲看到華美招牌,他伸手去招那個女郎。
女子一步步走近,她穿件粉紅色夾克,朝著千歲笑,「叫我?」
千歲在雨中看到她面孔,驚喜地說:「你痊癒了。」
那女子把眉毛一揚,像是不知道千歲說些什麼,但是她懂得隨機應變,「是呀,是沒有事了。」
她的皮膚光潔,體態豐盈,似比從前更加年輕漂亮。
「按摩、沐足、過夜,請跟我來。」
千歲身不由主跟著她走。
「你不記得我了。」
她咕咕笑,「我當然記得你,你是常客。」
千歲握住她雙肩,把她扳轉過來,她詫異地看著千歲。
千歲付她現款,她拉著他進門,叫他坐下,問他可要煙酒,順手脫下外套,露出豐滿身段。
電光石火之間,千歲明白了。
他說:「你不是小紅。」
女子抬起頭來,「小紅,我沒說我是小紅。」
她長得好像小紅,但比小紅年輕健康美貌,她像從前的小紅。
女子反問:「你認識小紅?」
千歲點頭,「她好嗎?她近況如何?」
女子看著千歲,「你倒還記得小紅。」
千歲已知不妥。
她緩緩坐下,喝一口啤酒,「小紅上月已經病逝。」
千歲聽了,遍體生寒,呆著不懂說話。
「只有你問起她,」女子黯然,」人去燈滅,已經沒有人記得她。」
半晌,千歲輕輕問:」小紅是你什麼人?」
「她是我姐姐,她並不真叫小紅。」
千歲驚駭,你明知她的下場,你還步她的後塵?」
那女子笑了,「家裡還有大堆人要養,誰不想吃好點穿好點蓋個大房子什麼的,自己小心點也就是了。」
千歲只覺物傷其類,無限淒惶,他低頭落淚。
「你與小紅什麼關係,你緣何傷心?」
女子一邊問一邊趨近,把手搭在千歲大腿上。
千歲緩緩站起來,推開木門,離開亮著紅燈的小板房。
「喂你,你叫什麼名字?」
千歲不出聲,回到車內,忽然暴吼數聲,用拳頭大力擊向車座,接著,發動引擎,踩下油門,車子直衝出去。
他用極速危險駕駛,逢車過車,像瘋了一般,不知要駛往何處。
直至他看到閃燈路障。
他緩緩停下車子,警察過來同他說:「你快調頭走鄉級公路,這裡發生兩車相撞,一車翻入河中,未知傷亡數目。」
千歲看到小型貨車殘骸,傷者躺在路邊,有些動也不動,有些輾轉呻吟,大雨淋下,路邊形成一股血泉。
另外一個警察吆喝:」快駛離現場!」
千歲只得掉頭往回駛。
回到家,一聲不響。
母親告訴他:「孔小姐向你辭行,她急不可待,前往蘭州教書,明日一早八點乘飛機往北京轉火車到甘肅。」
他只答了兩個字「明白。」
「星期三中午,我約妥陳伯母及她女兒喝茶,你也來吧。」
千歲仍然用那兩個字,」明白。」
他媽擔心,把手按在他頭上,」忽然聽話了。」
他朝母親微笑。
母親輕輕說:「在媽媽眼中,千歲永遠只有七八歲模樣。」
千歲握緊母親雙手。
「為著媽媽,你要振作,好好生活。」
「明白。」
第二天一早他開車往飛機場送行。
孔自然一眼就看見他,她笑著走近,」千歲,昨日我打過三次電話給你。」
千歲看著晨曦中像是會得散發晶光的她,無限依戀。
她知道時間緊湊,同千歲說,」答應我一件事:繼續回補習社讀英文。」
千歲點點頭。
她鬆口氣,「我會寫電郵給你。」
「你自己小心。」
「千歲,你也是。」
這時,她那幫舊同事已經湧近,千歲離開。
他們像是看不見千歲,紛紛向自然問好。
千歲見目的已達到,悄然離開飛機場。
在甘肅省蘭州市某處,說不定有一個比他更憨鈍的楞小子,看到孔自然那麼友善親厚,會產生同樣誤會。
回程中買一張報紙,在內頁最不當眼之處,不知怎的,甘肅二字忽然攝入眼中:甘肅暴雨成災,隆南地區孔縣的草坪鄉及橋頭鄉暴雨成災,至少七人死亡,其中三人為兒童,五月二日下午六時左右,山洪暴發,五十二間房屋倒塌,二十三座電站沖毀,農作物受損面積達十八萬畝......
千歲平日怎麼也不會留意這段新聞,路途遙遠不關他事,他有他的生計足夠忙碌。
他歎口氣,收起報紙。
回到修車行,他努力洗車,裡裡外外抹的乾乾淨淨,車廂裡果皮口香膠全部掃清,忽然在玻璃窗上看到一個倩影。
他轉過頭去,一時不認得那是二小姐鄧可人,她減短頭髮換上套裝,但是卻仍然穿著紅鞋。
她這樣說:」人在專注工作時最好。」
千歲問:」有什麼可以幫助你?」
「左邊車頭燈撞碎需要更換。」
「請回原廠修理。」
「我一向來這裡。」
「這盞燈只得原廠才有「。」
「奇怪,你大伯當家的時候什麼都有,他老人家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告老還鄉。」
可人詫異,」哪個鄉下,你們不是土生土長?」
「他在浦東鄉郊置了幢獨立屋,五星環境,兩千多平方口尺,盡享內地低廉物價,雇一個廚子月薪才八百元。」
可人好奇,」習慣嗎?」
「人人想過更好的生活,最近這幾年會有數萬家庭移居內地。」
她走近冰箱打開取一罐汽水喝。
「你呢,你有類此打算嗎?」
「我得看家母選擇。」可人每想到王千歲對答如流,她說:」我家在內地也有事務,不過我對工作一點興趣也無。」
千歲看著她,「總會有一種職業適合你 。」她自嘲:「可惜吃喝玩樂不算工作。」
千歲又笑。
他沒想到可以和二小姐聊天。
鄧可人又說:」我載你兜風。」
「你的車子有待修理,不如我載你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