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主治太醫的越回春在無法可行之下,便暗自大膽施用唯一可能奏效的千針回絡。
他不敢稟明聖上,因為心底實在沒有半分把握。千針回絡對越家人來說,只不過是古書上記載的一則傳說而已,從未有人施行過。
若貿然上告,而在行針之時出了差錯的話,那他的下場必定只有一個──死!
他不敢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但又不願眼睜睜看著憐妃逝去。所以,只有暗中施救。
據載,千針回絡日施一次,需連施十日期滿後痊癒。
暗自下針到第六日,原本身不能動的憐妃居然有了起色,可以稍動手腳了。越回春不由得心中狂喜,若憐妃痊癒的話,那就代表千針回絡真有其事,而越家醫術也必會因此聞名天下。
可誰知,就在他施針後的第七日深夜,清醒能言、笑顏重綻的憐妃卻永遠的合上她美麗的雙目。
一代佳人,自此永遠安眠於冰棺之中。
越回春實在不明白,已有起色的憐妃怎會突然去世,是自然因病死亡?還是因為千針回絡……
皇上絲毫沒有懷疑過,只當憐妃是因病勢沉重,數日迴光返照後不治身亡,因此不曾遷怒降罪於任何人。
但越回春終在愧疚之下,自行辭去官職,告老還鄉。
他到現在也不知曉,到底是不是他下針之時出了錯?
但不可否認的是,憐妃的香消玉殞,便是在他施展千針回絡之後!
這樣,教他怎敢重提施針醫治?
更何況……憐妃死去之後,他再也無法拈起一根金針!
緩緩的,兩行老淚自越回春臉上滑落。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這雙曾經救人無數的手,現在已經顫抖得無法再為任何人施針行醫了!
世間悲哀,莫過於奪去醫者雙手,樂者歌喉。
但是這些,他又怎能向世人提及?
越家祖傳醫術的盛名,不能因他而蒙塵!
治死皇妃的罪過,他不能擔,也擔不起。
所以,就算是死,他也要把這個疑問攜入土塚!
「爹爹,您沒事吧?」
耳邊語音輕柔,掌上也傳來一股溫和暖意。
越回春緩過神來,卻見是女兒越青環握住自己顫抖不已的雙手。
越青環雙眼中流露出又是擔憂又是關心的神色,一眨不眨的望著父親。
他心知女兒自小心思便靈慧異常,自己的這些異樣絕瞞不過她,索性長歎一聲,把當日宮中發生的一切全都告知。也讓越青環明白,自己無法為劉夫人醫治的真正原因。
夜色漸深,油燈漸枯。
越青環聽罷,也覺心情動盪。
她不知道,原來父親辭官竟掩藏了這個秘密。
她也萬分心痛,多日來父親心底竟獨自隱藏著這許多的傷痛。
父親一生行醫,對病者的用心與關注她都看在眼裡,比誰都清楚。憐妃已亡,恐怕父親這輩子都無法再執針了。
千針回絡,真的是奪命金針嗎?
那為何祖傳醫書上明明白白寫著,千針回絡,可醫塞脈之症。縱有凶險,謹慎施之,當可病除!
憐妃之死,是自然病故、是醫書錯了、還是……
越青環低首細看自己的雙手。
十指纖長柔秀,肌膚白皙嬌嫩,右手二指指腹上卻有淡淡一層薄繭。
這是自小拈針習練的結果,父親曾說過她生來眼明手快、心思沉靜,是施用千針回絡天生的奇才。
早在十四歲時,她的行針技法已不下於身為皇宮太醫首領的父親。
如今父親不能下針,那麼,為何她不能執針為劉夫人醫治呢?
她不相信祖傳的千針回絡會是奪命凶針!
「爹爹!」越青環再次抬起頭來時,注視父親的目光既清澈又堅定。
從小到大,每次她下了某種決心的時候,就會出現這種目光,這點越回春非常瞭解。
所以,他的心中也不由得一緊。
「青環?」
「爹,我要為劉夫人醫治,就用千針回絡。」越青環一字一字,清晰而肯定的說。
「什麼?青環,此事萬萬不可!千針回絡為父已試用過一次,確實不能對病者有任何益處,甚至……還會危及性命啊!」最後這句話,越回春說得苦澀至極。
「不,爹爹,我不信千針回絡會奪人性命,更何況,若劉夫人身故,朔王必定會遷怒我們,一樣是死,為什麼不試試後再死呢?」越青環只想盡一己之力。
「不,不一樣。」越回春苦笑一聲,眼中滿是慈愛,「青環,若劉夫人不治身故,那朔王遷怒的只有我而已,對妳,我想他還不至於會痛下殺手。但是,劉夫人若是在妳施針之後亡故,那麼,妳怎能逃脫?」
原來,越回春此時顧及的只是女兒的性命!
越青環心中一痛,眼中淚意終於禁不住溢出。
她再怎麼生性寧靜,面對老父拚力維護,也感覺酸楚。
她很想祈求蒼天,讓劉夫人平安康泰活得長久,但,有用嗎?
第二章
清晨,竹園裡薄霧繚繞,藥香隱隱。
依著越回春所開藥方,劉夫人每日按時煎服。
「青環,這幾日真是累了妳了。」又是一碗暗色湯藥入腹,劉夫人半臥在床榻上,微笑著向越青環致謝。
「夫人千萬不要這麼說,若能令夫人的身體好轉,青環與父親再累些又何妨。」越青環轉身將空碗放下,重又回到床前側坐。
幾日下來,越青環與不能動彈的劉夫人熟悉了許多,也親近了很多。
越青環自幼喪母,長年跟隨著醉心醫術的父親,從未獲得母性的溫柔慈愛。而眼前這劉夫人卻是個極和善婉約的女人,一雙洞悉人心之眼早將越青環的寧靜細緻看在心底,言笑間喜愛之情表露無遺,怎不教越青環動了孺慕之心?
所以每次餵食湯藥,越青環都會親自前來,不假府內丫鬟之手。
這樣可以時時瞭解劉夫人病體情況,也可以盡量與她多相處。
到如今,想到要看著劉夫人慢慢逝去,越青環已覺萬分不捨。
「好孩子,王爺將你們強請入王府,真是委屈妳了。不過妳放心,待王爺來時,我定會叫他不傷害你們性命,早早放你們歸去。」劉夫人本身並無子女,華泫又是個堅強獨立的男兒,較難與她談心;如今難得有越青環這樣一個善體人意的溫柔少女陪伴,令她很是開懷。
她深知若自己病故,那首先遭到遷怒的必定是越氏父女。
所以她早有勸誡華泫的打算。
只是不知為何,近期自己清醒之時,竟不見華泫前來探看。
「多謝夫人。」越青環感激點頭,卻在心底微微苦笑。
依她所見,那個朔王可不是聽得進他人勸解的。縱然劉夫人好心出言維護,只怕也起不了幾分作用。
「青環,其實王爺他本不是這般暴躁的性子,怪只怪宮中深險,他母妃又去得早……」聲音越來越輕,劉夫人眼神漸漸矇矓,似是陷入從前的回憶,也似是慢慢失去知覺。
越青環知道,這是藥力漸漸化開的效用,會令劉夫人安然入睡。
看著劉夫人失去正常光澤的臉容,越青環輕咬下唇,不由得伸手握住她置放於錦被外的瘦削手掌。
微涼,無力而單薄。
這不應是屬於母親的手,在她心底,母親的手應該是溫暖、靈巧而圓潤的。
默默把劉夫人的手腕拉到錦被下,越青環轉身離開床榻。
「呀!」低低一聲驚呼,越青環忽地看到身後不知何時多了道高高的人影。
她的鼻子正對著人影寬大的胸膛,距離不到三指寬。
身高的落差令越青環如同籠罩在一團陰影之下,很弱勢的感覺。
華麗的藍袍、冰冷的氣息,不用抬頭,越青環也已知曉來人是誰。
朔王府的主人──華泫。
輕吸一口氣,越青環橫向移開三步,讓出空間,也令自己稍稍遠離華泫身上散出的迫人氣勢。
她沒有抬頭,因為沒有必要。
華泫前來當然是為了探視劉夫人,絕不是來看她的,能不與他對視最好。
事實上,越青環寧願這輩子從來不曾見過他。
華泫冷冷一笑,很滿意的看著身前青衣女子識相讓開,也很滿意她沒有弄出更大的聲響來。
這般的鎮定識趣,說明他並沒找錯人,比之宮裡那些只會推托發抖的廢物實在好上太多。
沒有心思多看退開的青衣女子,他悄無聲息的走近床榻,靜靜凝視劉夫人良久。
她睡容憔悴,面色蒼白。
這世上唯一真心關注他的人,此刻正靜靜躺在床上,竟似已沒有了氣息。
她還活著嗎?還能活多久?
華泫雙拳緊握,微微顫抖。
他從不在劉夫人清醒時前來探視,因為他不願面對她的雙眼,那眼裡的憐惜與不捨只會令他想起幼時母妃臨死前的那一刻。
只會令他心痛如絞!
不忍再看,華泫驟然轉身,在經過越青環身側時低低丟下一句:「妳跟我來。」是命令,不容任何質疑。
越青環無奈起步,盡力跟隨在快步行走的華泫身後。她邊走邊深深吸氣,她知道,待會兒她要承受的,必定是華泫的洶湧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