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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胭脂蟲

  等了一會兒,沒見小二帶路,少年略微地蹙了一下眉,「嗯?」

  小二愣了一愣,如恍然初醒,連連點頭,「是,是,客倌這邊請。」舉腳上樓,一腳踏空,跌個踉蹌,眼見著就要撞上牆,被少年扶住,小二一時手忙腳亂,「對,對不起,客倌。」

  少年只淡淡笑著。

  真正是一個溫和的好脾氣啊。小二心裡讚歎道,想起二樓等在那裡的人,那般的人,也唯有眼前的這位公子,才可匹配得上。

  呸,呸,呸,他在想些什麼,兩個大男人的,講什麼匹配不匹配的。

  一邊心裡胡亂想著,一邊把人帶到二樓房門口。「客倌,您要找的人就在此房內。」回過頭來,卻見方纔的少年落在身後,離自己尚且有幾步之遙。

  「啊?」少年抬起頭來,眉宇微蹙,洗得略白的灰帽下一雙眸子清如水,似是泛著淡淡的憂愁情緒。

  「……」一時望見這般風情,小二立時手足無措,呆愣在那邊。

  「你先下去吧。」少年停了下來,手撫著雕花扶梯。

  「是,是。」本該十分機靈的小二連連應道,舉腳抬腿,「瞪瞪——」再次踏空,滾下樓梯。

  揉著屁股起身,此番那個少年並沒有來扶他,小二不由心中悻悻,抬頭看時,卻看到他還站在那級階梯之上,手輕微地在雕花扶梯上撫動,似乎是在勾畫著那扶梯上花樣,卻又更像是在沉思著什麼。

  「真是的,人長得好,連手指都那麼的纖長。」咕嚕嚥下一口唾沫,小二咕噥著走下剩餘的樓梯。看到大堂之內剛才還覺得個個儒雅風貌的文人墨客,一時不由咋舌,「怎麼一個個都變得這般粗鄙了……」咕噥著,他起勁地擦拭著櫃檯,方才在大堂之中回過頭來望向櫃檯這邊的幾個人之中,有一個人走過來,輕敲櫃檯,「剛才來的是什麼人?」

  ****

  迴廊三寸地,一寸相思一寸灰,多少愁悵在心頭。

  雕鏤著蘭花的扶梯,是昨日所熟識的。離自己似乎是近在眼前的房間,也是昨日所熟識的。房門上畫著的一副「江州百美」圖,那些衣飾流紋,那些琴瑟絲竹,那些輕吟淺笑,那些山水輕雲,無一不是他所熟識。

  但是,為何卻覺得是這般的遙遠?

  腿如綁了沙袋,沉重無比,這樣子一步一步地踏上去,一聲一聲的腳步聲,似是踏到了自己的心裡。

  一階上去,心中牽腸掛肚。

  二階上去,心中愁腸百轉。

  三階上去,心中柔腸寸斷。

  門近在眼前,竟只是虛掩著,輕歎一口氣,打開門進去。手微抖。

  「斐兒嗎?」無計思量,心中如此的空虛,一時間被這如天籟般的聲音填滿了,思念如潮,一時漲得滿滿的,漲得心似乎都有點痛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望著俊秀的人兒從後殿走出。一襲銀白長衣,儒雅瘦削,眉峰微蹙,為什麼?為什麼與我見一面竟是以如此愁容相看?

  「下官拜見王爺。」我笑著袖手下跪。

  「這算是什嗎?」墨樵蹙了眉,眉間那一絲傷痛,似是揪了我的心一般的難受。

  「下官初到京師,未來得及拜見王爺,倒是讓王爺屈尊來請,真是折殺下官了。」口不擇言,非是存了心,但是卻不由自主地在刺傷著眼前的人,也在刺傷著自己。

  這算是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

  這樣的一個人兒,在夢裡,是多麼的百般呵護,是多麼的憐惜疼愛,今天到了自己眼前,為何卻是這樣子地在出口傷他?

  墨樵沉默著。

  我淒然笑道,「聞得王爺來召,下官受寵若驚,來此處匆忙,未來得及備禮,只有手中薄禮,還望王爺見諒。」

  「這是……」面前的人兒慘白了臉,手微抖,攤開的手中,放的是一條粗糙的繩結。繩結處,綁著一條絲結。

  物是人非。

  當日家道中落,家中僅有一子一母,清貧人家,小孩子輟了學幫著家裡,母子孤苦,撿了一個來路不明的受傷文士,小孩見人心喜,文士養傷之時便留了下來,兩師徒,一個沉靜,一個調皮,閒來習字唸書,忙來燒火賣柴,少年情懷,不知何時心中竟生了情,跟前跟後,偷一個香吃一個豆腐,甘甜如蜜。偶爾去樹林子裡碰到一頭從山裡跑下來的小野驢,當徒弟的饞嘴不已,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逮住,卻不能吃它,被師傅生生教訓了一頓,嘿嘿幾聲笑,掩去心中滿足。

  便這般日子如流水,三載光陰逝去。

  昨日事,不堪言,一提及,淚滿襟。

  兩隻清亮的眸子溜溜地轉,視線落到師傅黑色長髮上,為人師傅的今晚剛沐浴過,散著一肩黑髮,隨風而起,少年喉間咕嚕咕嚕吞口水,搶過繩頭來,一下子便挑起師傅的頭髮綁住。七纏八纏,纏了個死結上去。

  為人師傅的愕然,當徒弟的心中小鹿亂撞。

  師傅笑一聲,道句「毛躁性子不改。」割斷了那短短一束髮。

  徒弟心裡竊喜,裝傻嘿嘿地笑,也斷了自己一束髮,快快,快快地跟師傅的結起來,便是「結髮」了。嘿嘿嘿。心裡偷偷笑,胸中充溢的便全是滿足了。

  心中惶惶,又想到師傅聰明如此,恐怕也來裝傻,乾脆嘻笑著挑明了。語音聲朗朗,似是不經意,偏偏要師傅盡數聽到,「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緣系三生,結髮千年……」望見師傅笑容寵溺,便知好事將成。

  竊喜,心中奸笑。

  一夜好夢。惹得師傅又踢又打,甜蜜無限。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緣系三生,結髮……

  千年。

  卻為何僅僅五年,人影飄渺,不知所蹤?

  拼了命,籌了錢,考了秀才,再上了京,待到了出考場之時,方知師傅竟被人鎖在深宮?

  這番變故,何人能承受?

  一時撕心裂肺,癡情難耐,摧人心傷。

  「六年了……」墨樵長歎一聲。「我也不知道將你喚來,要跟你說些什麼。」

  我臉上肌肉一鬆,擠出一個笑來。這一笑,雖然勉強,但是心中竟自放下許多,「於情於理,我都要來拜見您的。」我低頭道。

  「那頭小驢呢?」

  「小野驢仍在汾州,托了如花照顧,等幾日過後,小福便會回去成親,就權當送給他了。」我道,「只是那已經不是小驢了,都老得不能馱東西了。」真開始談起來,閒閒幾句,竟是沒有開始那般難以忍受了。畢竟,都過了……六年了。

  「令尊如何?」

  「家母年事已高,動身不得,留在汾縣,待我定下之時,便接她過去。」

  「你可知,你將往何處?」

  「身如浮萍,隨水而去,到哪邊是哪邊。我這一生,也便當如此了。」

  「……」墨樵沉默,拍拍身邊紫檀雕花短榻,我過去坐下。

  這小小房間內,裝飾得倒也是典雅清麗。小小短榻旁放了一盆山石一盆寒梅,正是臘月時分,寒梅怒放,梅香撲鼻而來,與放在正中圓桌下的熏爐飄出的檀香氣息混在一起,倒是別有一番風韻。

  「當年我遇到你之時,你才十二歲,如今,過了這年,已經是二十有一了。」墨樵歎道,「是我害了你。」

  身畔的人兒歎息一聲,我伸了顫動的手,想觸摸近在身邊的人,印入眼簾的是鑲了金線的銀白色衣服,那般陌生,不由歎一聲,生生地把十指縮回,手放回到自己身邊。

  「陵王多慮了。是下官自己當有此一劫。」

  「你當真不再叫我一聲師傅?」

  「師徒情份仍在,但是……」我深吸起一口氣,抬起頭來,「陵王知道,早在八年前,我就不叫你師傅了……陵王自是知道原因。到了今日,我更加不能叫。」

  「……」墨樵沉默了一下,半晌,低頭默言,「最後再叫一聲吧,怕是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起身,「叫了徒添傷感,莫如不叫。陵王要休息了,下官先走。」

  說罷,挺直了身,抓了灰布傘,直直地出了門。

  ****

  打發掉剛才來問話的幾個人,樓梯口突地跌跌撞撞衝下一人,站立不穩,小二一下子衝過去扶住,「客倌——」一細看,竟是剛才那位少年。

  「謝謝了。」少年聲音微弱,拿手撐了撐額頭,抬起頭來笑道,「沒事。」眼光注視著被小二抓住的手,「啊啊,客倌,對不起對不起。」小二連忙放開。

  「沒關係。」少年虛弱地笑笑,抓了傘,步履不穩地出了門,竟是連傘都沒撐起來。細雨盡數打濕了那件灰長袍。

  小二愣愣地站了會兒,方才起身提了壺茶上二樓。

  「客倌,您要茶水嗎?」

  二樓上房內,另一人撫額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對小二的呼喚聲,恍偌絲毫沒有聽見。

  第四章

  不能坐。

  不能坐。

  再坐在那裡,恐怕思念如潮,止不住做出何事來。

  跌跌撞撞地出了客棧,迎面便撞上一個人,撞得身子一歪,竟就撲倒在地上。下了一夜的雨,到現在,仍是薄薄的細雨,地面路滑,略有些泥濘了。腿上的布料略有些被刮破,腿上一下子生疼生疼的。掙扎著爬起來,將袖子擋住了臉,對著被撞到的人道一聲對不起,急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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