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妻子呢?」他沉著臉,冷聲發問。
紅髮女人瞪著他,好半晌才伸手指了指他左邊,「直走右轉第三個房間,如果你能說服她休息,我們大家都會很感激你。」
他臉色更加難看,沒再多說,只是轉身去尋找妻子。
一路上,他遇到的每個人都很直接地迴避他,然後,他來到了那個房間。
他推開門,相較於走廊的明亮,房間裡十分陰暗,唯一的光源,來自一台電腦螢幕,電腦前坐著一個瘦弱的女人,她雙手飛快的在鍵盤上敲打,螢幕的程式快速的躍動著,鼻樑上的眼鏡反射著電腦螢幕的光。
有那麼一秒,他以為自己走錯房間,認錯了人,然後他聽到了她的聲音。
「露絲,把門關上。」她頭也不回的說,敲打鍵盤的手連停都沒停下來。
他僵在原地,無法相信那女人就是莫蓮,但那的確是她。
老天,她的體重至少掉了十公斤!
彼得說她吃不多,他原本就預期她會變瘦,但卻沒料到會看到眼前這種狀況。
她的兩頰凹陷、眼眶泛黑,在黑暗中就像個幽靈一樣。
房間裡,除了幾台正在運作的電腦,牆角的沙發上還放著一條毯子。
「露絲!」見門一直沒關上,她轉過頭,然後愣住。「藍斯?」
「妳在做什麼?」
「工作。」
「現在已經晚上十點十分了。」他冷著臉說。
「這個電腦模擬測試必須先完成,否則所有的進度都會落後。」她神色漠然地將視線拉回電腦螢幕上,細瘦的手指又再度敲起鍵盤。
「妳的進度已經超前了。」他大踏步走上前,將她從椅子上拉起來。
「你做什麼?」她嚇了一跳,有些驚慌地看著他。「放開我。」
她的瘦弱教他心驚,她的手細得彷彿他再用力些就會碎掉,他放鬆了力道,對她的狀況又驚又怒。
他壓抑想搖晃她的衝動,一把將她打橫抱起,她的體重輕得教他心口一痛。
「藍斯,你在做什麼?放我下來?」
「妳需要休息。」
他將她抱到走廊上,在明亮的光線下,她整個人看起來更是蒼白的可怕,她甚至連掙扎的力氣都微弱得可以。
「可是,我的模擬程式——」
「那該死的程式可以等!」
他失控的低咆,教她嚇得閉上了嘴。
他鐵青著臉,一路暢行無阻的來到門口,抱著她上了車。
車子開回莊園後,他又抱著她下車,她試著再次抗議,可是他完全不加理會,只是臉色更黑,沒力氣和他爭辯,她不再多說,安靜地任由他一路將她抱回房。
他將她放到床上,一邊交代彼得要廚房弄點熱食過來,卻聽到她開口說了一句。
「我不餓。」
這句話只是平添他胸中那股怒氣,他冷冷的看著她,「妳最近有沒有照過鏡子?妳有沒有看過妳現在是什麼鬼模樣?」
「我只是……最近胃口不太好……」她站起身,卻因為暈眩又坐回床上。
藍斯不再理會她,只交代彼得把醫生也一起找來。
他回到床邊時,她仍垂首緊抓著床沿,站不起來,也不肯躺下去休息。
「妳有多久沒睡了?」
「我有睡。」
「我是說真正的睡覺,躺在床上,蓋著被子好好的睡上幾個小時,而不是在實驗室裡縮在那張該死的破沙發上。」
她沉默不語,甚至不肯抬頭,紅色的毛衣掛在她身上,削瘦的肩胛骨就像凸出的衣架。
在這一個月中,他一直有收到她傳來的實驗進度報告,所以他怎麼樣也沒料到,她的情況竟然會變得那麼糟。
「妳究竟知不知道妳自己在做什麼?」
「我……」她緊緊抓著床沿,用力到指節泛白。「我需要工作……」
「為什麼?」
「我……」她張嘴,卻說不出口。
「為什麼?」他逼問。
「我不知道……」
他不接受她的答案,再次冷聲逼問:「為什麼?」
「因為我需要工作!」她受不了的猛然抬起頭,烏黑的大眼蓄滿了淚,憤怒的起身推開他,「只要我在工作,我就不會去想!」
淚水輾出了眼眶,她氣憤萬分的對他吼著:「只有在我工作時,我才不會想到我有多麼卑鄙自私!不會想到當她辛苦工作供我念大學時,我卻因為貪玩而沒回來看過她幾次!不會想到當她生了病,一個人孤單住在家裡時,我卻自己住在千里遠外的波士頓,過著沒有負累的舒適生活——」
她自責的聲音隆隆迴盪在室內,話裡全是對自己的憤怒。
「我一直自以為是的認為她很健康,她要我專心做我想做的事,我就搬去波士頓做我想做的事,我總是告訴自己我將來會補償她的。我得先賺錢,有了錢才能讓她安享晚年,我告訴自己,等我成功後,就會搬回來和她一起住!」
她深吸了口氣,譏諷的承認,「可是,事實卻是,這全都是我自私的借口,我只是想要成功,每次完成一個研究,我都會貪心的想要更多,於是一年就變成兩年,兩年就變成三年、四年、五年!事實是,大學之後,我每年只回家幾天,假裝只要寄錢回家,她就不會感到寂寞!」
她握緊了雙拳,對著他咆哮,「事實是——我在耶誕節之前,根本不曉得她得了癌症,若不是我回家過節,她剛好不支昏倒,她甚至不打算和我說!我還是她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啊!」
「什麼樣的好孫女會讓她這般無法信任?什麼樣的人會讓一個七十幾歲的家人獨居生活?」她指著自己,憤怒的道:「我!就是我這樣卑鄙自私的人!所以我只能工作,我必須工作,我也只剩下——」
太過激動的情緒,讓她眼前發黑,話還沒說完,她一口氣回下過來,全身一陣虛軟。
藍斯伸手接住了她,卻聽她虛弱的吐出最後兩個字:「工作……」
這一次,她真的完全暈了過去。
他將她抱回床上,耳裡還殘留著她一句又一句自責的言語。
她是如此激動,強烈痛苦的情緒充滿了整個空間,久久無法消散。
生長在巴特家,對他來說,對情感的控制是不可或缺的,從來沒有人在他面前這般失控過,她悲傷憤怒的情緒是如此赤裸而真實,彷彿他一伸手就能夠觸碰得到。
躺在雪白大床上的她,看起來是如此嬌小,幾乎就要被整張床吞噬了一般,教他無從理解,她打哪來的體力和精神撐過那麼多天,又如何能容納那麼深刻強烈的情感。
她的臉上佈滿淚痕,虛弱得像是沒有在呼吸。
他不禁伸手探測著她的頸動脈。
幸好,她還有心跳。
不久,彼得帶著醫生來了。
他告訴醫生她的情況,醫生量了她的血壓和心跳,又確認了她的情緒狀況,才說:「她可能有些憂鬱症的症狀,請盡量不要給她壓力,夫人的體重如果掉得太快,可能會有些營養不良,明天等夫人醒過來之後,我會再來。」
醫生交代了一些要注意的事項,開了一些鎮定劑就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該拿她怎麼辦。
原本,兩人協定婚約到她祖母過世便解除,但她現在這種情況,他要是在這時和她離婚,就真的是個混帳了。
何況,就算撇開她的研究對巴特集團的重要性,相處那麼多個月下來,他是真的喜歡她。
說來可笑,在這個世界上,她是少數算得上是他朋友的人。
不像大部分的人,她從來就不曾覬覦他的家世和財產。
她聰明幽默,獨立堅強,而且善良得讓他自慚形穢。
他知道,於公於私,他都不可能在她崩潰自責的現在,將她丟下不管。
那天晚上,他沒有睡。
他只是坐在她的床邊,看著她,直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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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莊裡的玫瑰開了滿園。
那一晚在房裡崩潰之後,她就變得十分安靜。
她不再吵著要回去工作,事實上,非不到必要,她完全不開口說話。
翌日和之後的每一天,醫生來看診時,她也只是看著旁邊,彷彿他不存在。
她龜縮在她自己的房間,多數的時候,她都躺在床上,常常一睡一整天,彷彿要把之前沒睡到的時間全補回來。
其他時候,她則蜷縮在她房裡的沙發中,看著外面的花園發呆。
她會吃飯,因為他威脅她若不吃,就替她打點滴。
他說出這個威脅之後,她沒再漏掉任何一餐。
在醫生來看診第二個星期之後,她甚至願意開始吃藥,不為別的,只因為那些藥可以讓她更輕易睡著。
他沒再看她哭過,只是有時候,他會以為自己在她眼中看見淚光。
因為醫生叫他不要強迫她,他一再克制自己將她從房裡拉出來的衝動,但看著她一天天自閉龜縮下去,他發現自己越來越難做到這一點。
然後,有一天晚上,他到她房裡去看她時,發現她不在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