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大宅裡哪個人不曉得大小姐雖然懶散,不過在她父親的要求下,每件事倒也表現得中規中炬,不挺優秀,好歹也沒什麼惡習。
獨獨早起這一項,就算父親再嚴厲,她也改不了。
「光恩,先吃吧。」厲父道,聲音雖然不算溫和,但已經是特別寵溺了,因為在厲家一向得等人到齊了才開始用餐。
光恩那時候還不懂得什麼手段,對一個在過去生活困苦卻仍舊單純、而且初到陌生環境的十一歲男孩子來說,厲家是個難以讓他放鬆的環境。
他對自己的生母方芸相當冷淡,曾經他是那麼想念她,想知道自己的生母究竟為什麼拋下他?可是當那天他終於和母親重逢,思念突然間變成了不諒解。
他對厲家的男主人,也就是他的養父,則是敬畏居多,對於只會喝醉酒回家毆打扶養他的奶奶的生父,光恩只有痛恨,所以這個給了他全新生活和身份的男人,他不是完全沒有感激的。
養父對他的確比親生父子更親愛,只是光恩心裡很難抹去那種出身貧困在面對權貴人家時的自卑,這樣的自卑轉變成敬畏。
可是,每當他知道自己是多麼受養父欣賞和愛護時,驕傲的心理總會悄俏抬頭。
和美梨對方芸的憧憬一樣,光恩心裡也多麼希望自己真的是厲家的兒子。
早餐吃了一半,美梨才惺忪著一張臉姍姍來遲。
「太不像話,看看光恩,你身為姊姊不丟臉嗎?」厲父寒著聲斥道。
美梨縮了縮肩膀,再多的睡意也全給嚇跑了。
那一刻,光恩心裡突然對這個「姊姊」升起一股輕蔑。
後來的日子裡,厲父對光恩的優秀越是欣賞,他就越看不起那個平庸懶散的姊姊。
直到有一天放學,光恩提早回家,那天是段考,他又考了全班第一。
他拿著考卷,興奮地跑進大宅裡,厲父還特別允許他能隨時進出書房,這可是連美梨都沒有的特權,光恩為此驕傲許久。
他走進書房,厲父不在,於是他雀躍地等待,然後……
匡噹一聲,令人心驚的撞擊和碎裂聲響起。
他原來只是好奇地想拿書櫃上的書,卻不小心碰落擺在書櫃上那對鴛鴦玉盤,其中一隻玉盤在地上碎得不成圓。
血色從他臉上褪去,他覺得自己犯了不可原諒的錯。
事隔多年後回想起來,也許會覺得好笑,不過就是只玉盤,是厲家滿屋子古董的其中一樣,只要誠實地認錯就好。
可是畢竟怪不了一個孩子大驚小怪。
他還不到能分辨輕重是非的年齡,只是一個害怕犯錯,害怕被送回原本貧困生活的孩子。
因為血緣,因為自卑,他總是努力想要獲得厲父更多的稱讚和認同,那一刻他懊悔難過得想哭泣。
逃跑,是他當時唯一想得到的方法。
在跑出家門前,他見到垂頭喪氣地由學校回來的美梨。
她一定又考差了!光恩心裡輕蔑地想。
本來他可以以著優越的姿態看她的,可是現在,他卻可能會被趕出這個家,而這個厲家真正的孩子,就算再平凡、再懶散,仍舊是這個家真正的小主人……
忿忿不平的光恩突然有了脫罪的主意。
「父親要你去書房。」他對美梨說,「你最好在父親回來時讓他看見你待在書房裡,否則他會更生氣。」
於是,美梨成了代罪羔羊,她的辯白與不認錯讓厲父更憤怒,從來不曾打過女兒的厲家男主人打了她三下手心,罰她跪在書房不准吃晚飯,後來還是方芸的求情,才讓美梨回房睡覺。
光恩這輩子第一次嘗到罪惡感的滋味,坐立難安,可是美梨沒有懷疑他,沒有說出是他要她到書房的事,甚至在厲父當著他和母親的面打她手心時,一向讓他覺得膽小無用的美梨竟然沒掉一滴眼淚。
他對美梨的輕蔑與優越感,在那一刻消失無蹤。
從那天起,他總會夢見美梨那雙有些倔強又清澈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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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美梨去上班後,光恩先回家一趟,書店在九點開門。
自從一年前請了位店員之後,女性顧客就呈現倍數增長。
甚實在這之前店裡也一向以女客人為主,不過現在店長和店員都是一等一的美男子,除了想看帥哥的,還多了不少對某種耽美幻想特別熱烈的客人。
「你們真的不是一對?」有個常客不怕死的這麼問,想必江大帥哥這座活動火藥庫安靜太久,大家都忘了他大少爺拳頭有多硬。
「什麼一對兩對?」江瀾臉色陰沉地拿起櫃檯上的相框,「這才是我女朋友,看清楚!」再說些沒用的廢話,當心他拳腳伺候!
「拜託,這女的長得那麼普通,一點也不像你女朋友。」不長眼的客人又道。
「媽的!你說啥?再說一次!」竟敢說他的小葵長得普通?這些人眼睛被狗屎黏到了嗎?江瀾不客氣地拎起對方衣領,漂亮的眉眼瞬間變成夜叉般凶根。
趕在無敵鐵拳製造出黑輪之前,救星駕到。
「阿瀾,替我送兩本書到椿館,夙櫻要的。」
光恩走進店裡,身後的陽光為他英挺的輪廓照耀出一圈炫目的燦爛,帥哥出場,果然光靠帥氣都能製造不同凡響的氣氛。
去椿館,就能見到心上人。暴怒的獅子瞬間變成小狗,無聲地以著閃亮亮的雙眼歌頌老闆的英明與體貼。
「沒問題,我馬上送!」江瀾接過老闆手中的兩本原文書,風一般掃出店門:心情大好宛如背後跟著一群小天使在撒花。
他變臉比翻書還快,顧客們當場傻眼。
「有人要結帳嗎?」光恩又端出那張溫文儒雅、騙死人不償命的微笑,細框眼鏡架在英挺的鼻樑上,彎成半月形的眼,紅潤的唇和雪白的牙齒,開口吐出什麼字眼都讓人覺得詩意到泡泡霓光滿天飛。
本來手上只是拿著書隨便翻的客人們一窩蜂衝到櫃檯。
一個臭著臉都有人爭著看,另一個笑一笑大家就爭相掏荷包,所以說,他們書店的生意還真的是很不錯。
幾個客人暈陶陶地捧著結完帳的書要走,臨去前又像想起什麼似的,回過頭,既期待又害怕受傷害地開口。
「老闆,你……你有女朋友嗎?」大膽出擊,言情小說裡的女主角經常都是這樣出頭天的啦!
光恩愣了愣,接著仍是露出招牌——其實虛偽到不行——的笑容。
「沒有。」這是實話。
哇!有幸聽到這句話的眾家女子,幾乎想感謝上天讓帥哥仍舊單身。
「怎麼可能?一定有很多女生喜歡你吧!」想主動出擊的可不只一人,當下五、六名女客七嘴八舌地問道。
光恩仍然是笑,超然脫俗得彷彿神人,卻有一種疏離感。
「這我就不清楚了。」這也是實話,因為他從來不在意。
不經意瞥見窗外一名帶著兩個孩子路過的年輕婦人,光恩腦海裡突然浮現一個陪小朋友玩躲貓貓、說故事的俏麗身影,那種騙人的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掩飾不住的溫柔。
「不過……」他一反平常不主動和客人閒聊地開口,「我愛上了一個人,很久以前就把她放在心裡,只把那個獨一無二的位置留給她……」漸漸的,心裡再沒有別的位置可以容納其他。
眾家美女為這句話芳心碎了一地,然而他溫柔的神情卻又讓她們忍不住再次心醉。
「只可惜……」光恩忍不住苦笑,「那個人一直都不知道。」
或者該說,一直都當作不知道。
第三章
因為愧疚,也因為罪惡感,使得光恩開始避免和美梨單獨相處。
光恩到厲家的第一個母親節很快地到來。
仍然無法諒解母親的光恩根本不想慶祝母親節,美梨則正好和他相反,雖然不是親生的,但她決心要讓方芸很感動,覺得她比光恩好。說來好笑,那種感覺就好像她在和光恩爭寵一般。
母親節當天一太早,她瞞著所有人到同學家和同學一起做母親節蛋糕,她把裝進紙盒裡的蛋糕帶回家後,將它連同卡片一起擺在客廳的桌上,因為她臉皮薄,不敢親手交給方芸,想讓方芸自己發現它。
剛回到家的光恩立刻發現那盒蛋糕和小卡片,他瞥見卡片上寫著「媽媽」兩字,心頭一凜。
他不曉得為了那兩個字,一直彆扭著無法喊方芸「媽媽」的美梨有多麼的期待和緊張,她多麼希望能夠讓方芸知道她一直把她當成媽媽。
但光恩想起母親拋下他的種種,他突然伸手拿起那個蛋糕盒。
「你要做什麼?」美梨躲在樓梯暗處,好確定方芸是第一個看到蛋糕的人,因此她對光恩的舉動忍不住有些驚慌和惱怒。
光恩愣愣地看著突然跑出來的美梨,像做錯事被抓到一般:何況他也的確做過對不起她的事。
「還給我!」美梨一看他就覺得討厭,伸手想搶回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