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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決明

  嗚。

  怪異的哽咽聲讓穆無疾睜開眸子,卻看見她摀住口鼻,眼角有淚。

  「你哭了?」

  「我也不想的。你、你就不能說得高興一點嗎?」她胡亂揮舞小巧柔荑,拿袖子抹淚,嗓音哽抖還不忘怪罪怪罪他,也不管自己提出了一個多無理的要求。她吸吸鼻,「我一半遺傳到我爹的心狠手辣,一半遺傳到我娘毫無節制的心軟……像現在,我明明覺得聽到你說心臟像被人揪爛那種痛讓我非常高興,想到我將會親手治好它,我就爽快得想笑、興奮得想轉圈圈跳舞,但是眼淚就是關不住……等一下,我馬上就哭完了……」嗚嗚。

  她也不想這樣,全怪她的爹娘,個性天差地別,害她這個女兒搞得像性格分裂,時而見人重病就莫名喜悅,時而又邊治病邊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她可以面不改色將屠夫失手剁下的手指一針一針縫接回去,也可以哭得比病人更慘烈地替跌傷膝蓋的小頑童塗抹藥膏。

  「我還以為你是心疼。」現在看來似乎是他自做多情。

  果不其然,她聽見他這麼說時馬上抬頭看他,彷彿他說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心疼?我知道在胸口碎大石會讓心窩口痛上很久很久啦,不過其他的心會揪揪疼啦、或是心會因為一個人、一句話而疼痛,對我來說根本就是無法想像的事。」方才哭得滿臉眼淚的她,此時已經完全不見半分蹙窘,只剩鼻頭被擰得紅通通的顏色還在。

  她有時嗚嗚在哭,哭些什麼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楚,她一點也不難過、一點也不感同身受、一點也不鼻酸,但仍會哭到連她都嫌棄自己的一場糊塗。為什麼呢?她不知道,問過爹娘,他們也不知道,對她來說,眼淚不是高興或是悲傷時的產物,它就與汗水無異,溢出來時除了是身體自然功能外,並不包含其他太多的意義。

  所以,剛剛只是聽見他在陳述舊疾發作起來的痛時,那沒有意義的淚水又滾滾滴落,如此而已。

  「醫者不都該有悲天憫人的慈心嗎?」

  「抱歉,我家正好就有一個不悲天也不憫人,卻偏偏一身本領高得嚇人的壞醫者。」她耳濡目染之下,也跟著成為另一個不怎麼悲天更不怎麼憫人的壞醫者。

  「如果不悲憫病人,又怎麼會盡力救人呢?」

  「可能只是覺得救活一個人還滿……」她低著臉,狀似沉吟,想了好久才揚起螓首,對他露出突然頓悟的笑,「有趣的。」

  「有趣?」

  「嗯,有趣。」她用力頷首,點得更堅定,淚水洗滌過的眼神也更亮了,「我覺得和那些疑難雜症對抗很有趣、很有成就感,看到病人臉上的痛苦減輕,我很快樂。」

  這些,在他眼裡就是慈悲,雖然她似乎不這麼認為。

  「那麼,看來我會是你短期內最大的樂趣。」

  「嗯。你可千萬不要讓我覺得無趣哪。」別在她還沒享受太多樂趣之前就兩腿一伸,這樣她就虧本虧大了。

  穆無疾讓她逗笑了,「我會盡量讓你高興久一點。」

  這是第一次,他覺得努力求生,對抗病魔,忍耐疼痛——

  是件會讓他甘之如飴的事。

  第二章

  一連數日,她總是跟在穆無疾身邊,幾乎寸步不離。

  有幾回他在專心批著奏折,她會悄悄捉住他沒在忙碌的左手幫他診脈,再塞給他幾顆黑褐小丸子要他當零嘴嚼。

  她撤掉所有他在喝的藥湯,重新替他開方子——味道比他先前喝的都更苦澀。

  他的三餐也由她全權操刀,在膳食間加入對他有益的草藥——只是他很確定她一定自己沒試嘗過味道。或許草藥有助他的病情,但完全不搭軋的味道五味雜陳,很難下嚥,讓他有種三餐也以苦藥果腹的錯覺。

  像現在,她燉了半隻雞給他加補,心意是頗令人動容,但……那隻雞變成深墨綠色又是怎麼回事?

  「這湯對你很好,喝光它。」她下達命令,然後眼巴巴要看他喝得一滴不剩。

  他是個合作的病患,從不違抗大夫的命令,只好捏鼻灌下。

  「雞肉也吃一吃吧,看它的色澤應該不錯吃。」別浪費食物。

  穆無疾露出驚訝的眼神看著她一臉自信——這小大夫該、該不會有眼疾吧?這隻雞的色澤看起來就知道它的滋味一定很難入喉,他甚至懷疑這隻雞是身中劇毒死的!

  「快吃呀。」她努努顎,催促著他。

  「皇甫大夫,你自己有先嘗嘗湯的味道嗎?」

  「不用嘗呀,我用看的就知道自己燉出一鍋好雞。」嘿,很驕傲。

  他可以篤定一件事。她那對漂亮的大眼睛只是鑲在小臉蛋上的裝飾品……

  「你要不要用嘴嘗看看?」用看的不准。

  「我嘗又沒有用,它治病的對象是你不是我。」她自己則是品嚐著小婢送來的甜糕,一副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樣。

  「我覺得你該試試。」他撕了一片雞肉遞給她,笑容像央求,卻又不容人拒絕。

  「沒病的人吃這肉是浪費。」她咕噥,但看出他很堅持,她只好接過雞肉塞進嘴裡,咀嚼幾口,吞嚥。

  「怎樣?」他問。

  「什麼怎樣?」她反問,一雙圓圓大眼寫著不解。

  「滋味。」

  「不賴呀。」她搖頭晃腦,繼續攻擊盤裡的甜糕。

  原來……她不只眼睛有問題,連味覺也異於常人嗎?

  「你不覺得……苦得有些離譜?」

  她瞟他一眼,「你再囉唆我就撐開你的嘴將它塞進去——」

  穆無疾被她這麼一威脅哪還敢多嘴,如果最後下場都是必須將雞啃得乾淨,他情願自己來,也不希望她助這一臂之力。

  唔……可能是錯覺,他覺得才吃幾口雞肉,舌頭已經麻痺到嘗不到味道了。

  「事實上,我吃不出食物的味道,這個甜糕或是那個雞肉,吃在我嘴裡一點滋味也沒有。」她托著腮幫子,帶點意興闌珊地說。

  說話的同時,她又塞了甜糕到嘴裡,好似她有多喜歡那盤糕點,一點也不像她此時說的喪失味覺。

  見他一臉驚訝不信,她扯扯嘴角,但不是在笑。「就算我替你煮藥膳時,嘗再多回的味道,我也煮不出可口的食物。」

  「但你看起來很像——」

  「很像在享受美食,是不?」她還順勢吮吮指,彷彿多意猶未盡。

  「嗯。」光看她吃,就感覺自己也餓了。

  「這叫演戲,盡量把自己演成一個正常人。除了因為肚子餓不得已必須吃東西外,我也會假裝自己很貪吃,但吃這種糕點和嚼乾草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

  「那麼你又為何告訴我這件事?」

  「可能我覺得你不會嘲笑我吧。」她與他相視好半晌,自己露出困惑的神情,「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告訴你這件事——說真的,我很介意被人知道我吃不出食物味道這事兒,我討厭被人當異類看,但我認為……你不會用異樣眼光看我。」

  認識他的日子光用五根指頭就能數清還有剩,可是他是個讓人很安心的人,他給她的感覺就像他身上那襲白淨的衣裳,柔和又明亮、簡單又樸實,她幾乎是直覺地信任他,這個男人,讓她不會產生建構起高牆來阻隔他的心情。

  「你怎麼會這樣?」他指的是味覺喪失。

  提到這個她就滿肚子委屈及不滿——

  「還不是我爹害的!明知道他自己身上有毒,還不懂禁慾地和我娘卿卿我我,也不考慮考慮後果嚴重性,結果他縱慾享樂享得爽哈哈,苦到的卻是我和我弟!你看我——長成半大不小被笑像個小女孩也就算了,舌頭也不靈光,我弟則是高得都快頂到屋樑,偏偏是個瞎子。」生完了她,兩夫妻不信邪又努力生了她弟,最後終於認命,不敢再荼毒子孫。

  「你沒辦法治好自己嗎?」

  她聳聳肩,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反而讓他覺得苦澀。「我認識不少御醫,請他們來替你看看?」

  「喂,這對我是羞辱哦。」她就是大夫,還用得著讓別人來治嗎?她都沒辦法的病,別人就比她行比她高竿嗎?哼!

  「說不定有些病症他們學有專攻。」

  「他們要是這麼厲害,為啥治不好你呀?」她斜眼瞪他。

  「我這種一出世就帶來的宿疾……」呀,她也是一出世就這樣,兩人幾乎算是一樣。若說御醫不能治癒他,又有什麼說服力讓她相信御醫有能力治好她?

  「哼哼,知道要閉嘴了吧。」

  她正要再咬一口甜糕,他卻伸手阻止她。

  「如果不想吃,就不用勉強自己吃。反正只有你我二人,不用演戲,鬆懈一下也無妨。」穆無疾娓娓緩道。

  她小嘴還微微張著,拿在半空中的甜糕就這麼被他拿走,放回盤裡,過了良久才記得自己仍維持住的蠢樣,趕緊合上嘴,在他的淺笑注視下,窘迫地低著臉。

  竟然被他看穿她的心思了!她還以為自己掩藏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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