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午膳後,還有看到她陪著夫人在園子裡散心談天。」
穆無疾頷首表示明白了,小婢再緩緩一福便退下。
婆媳感情融洽,真不錯。他樂見如此。
穆無疾噙著笑來到大廳,穆夫人尚未察覺到他,她靜靜低頭坐在椅上,手裡緊絞著什麼東西他沒辦法瞧清楚。
「娘?」
穆夫人重重一震,幾乎彈跳起來。「呀!無疾……你來啦。」她按著胸口,緩下方才被他這麼突然一嚇的怦咚心跳。
穆無疾環視大廳,「怎麼不見小蒜?聽小婢說她之前還跟你在閒話家常。」又跑到哪兒去玩了?她在穆府裡倒是很自得其樂,府裡上下不分身份高低,哪裡有病痛她就往哪裡跑——不是因為有副慈悲好心腸,只是單純享受治人的樂趣。
他問完,屋子裡還是一片沉默。娘親沒有開口回答他的問題,讓他察覺不對勁,收回尋找皇甫小蒜的目光,落在娘親惶惶不安的臉上。
「娘?」
「無疾……娘今天都聽皇甫大夫說了,她、她說……她不可能解去她身上的毒,所以她不會懷孕生子……」穆夫人悄悄抬眸偷看兒子的反應。
穆無疾只是淡淡聽著,黑眸卻在看見娘親手裡絞握的物品時驀然瞠大——
「娘,這隻玉鐲子為什麼在你手上?你不是交給小蒜了嗎?」那只傳給媳婦兒的傳家玉鐲。
「是皇甫大夫親手交給我的,她說……」穆夫人頓了頓,欲言又止,卻也知道話總是得明說的,乾脆全盤說了,「她說她不跟你成親,不當穆家的媳婦兒,她想通了……她不想浪費你天生就是個好爹爹的資質,她還說……你現在已經康復得差不多了,不再需要那個困縛住你,讓你不得不努力活下去的人,她的工作已告一段落,所以她——」
穆無疾心一凜,無法聽完便要往屋外沖,他要去找她——
「無疾!別去找她了!」穆夫人箭步跑來拉住他,眼神哀求,嘴唇邊有著釋懷的苦笑,「這、這不是正好嗎?難得她識大體,知道傳宗接代對我們穆家的重要……她是笑著跟我說那些話的,不是我們逼她走,她是心甘情願的!與其你現在娶了她,最後又因為子嗣的問題休妻或納房,不如現在就讓她走,反正你的病已經治好了,不用再擔心突然發病,你可以挑喜歡的姑娘,也可以納小妾,快快生幾個孩子讓穆家熱鬧熱鬧……」穆夫人一鼓作氣說完。
「娘,你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你方才說的那些,不覺得非常耳熟嗎?」
穆夫人一怔,被兒子一點醒,她才驚覺自己脫口說了什麼——
這些話,是婆婆曾對她的夫婿說的話。因為她身子向來單薄,不易受孕,嫁進穆家七年都無法順利生下一男半女,婆婆不但強勢要替她夫婿納進幾名小妾,甚至差點以死逼她夫婿將她休離再另娶他人。
她仍記得那些年她總是以淚洗面,卻有苦難言。一個女人無法生育已是多麼打擊的事,還得眼睜睜看夫婿迎娶新妾……那種痛苦,沒嘗過的人絕對不懂。她明明就知道那有多難受,今時今日她卻搖身一變成了婆婆,說出了當初深深被刺傷的話語——
「我……」
「她怎麼可能笑著說那些話?」穆無疾沉沉道。
是呀,怎麼可能……她怎麼會不懂?當年的她不也是笑著同意夫婿納妾?臉上笑著,心裡卻在哭呀!
「可是她……是她主動來找我,跟我說她做下的決定……我沒有想逼她走,她如果真要瞞我,就不用跟我說那些話,我什麼也不清楚,還不都隨便你們年輕人胡來……」
「我懂她心裡在想什麼,娘,你別自責。」穆無疾安撫娘親,他知道問題不出在他娘親身上,而是皇甫小蒜。
那丫頭,腦子裡又在轉什麼九彎十八拐?前幾日老對他說她在想事情,要他去忙正事別吵她,這就是她想出來的結論?!
因為她認為他合適當爹,所以她不想礙著他邁向好爹爹之路,所以主動退讓,自己滾一邊去,不想成為絆腳石?!
因為她妙手回春醫好了他,她認為他不用再強撐著病軀為某個人而求生,所以她屁股拍拍就走人?!
真是……讓人滿肚子火,火到現在若是她出現在他面前,他也絕對會毫不客氣地將她按在腿上,狠狠賞她幾個臀巴掌再說!
笨小蒜!
拜託做什麼蠢事之前先和他商量商量好不?!
「無疾,那現在要如何是好?你想怎麼做……」
「我想打她的屁股。」非常非常的想。
「呃……娘是問你實際一些的作法。」人都不見蹤影了,還怎麼打得到呀?
「把她找回來。」這是廢話,不然難道還放任她玩玩就走人嗎?她想當狼心狗肺的負心漢,他可不想成為呆守寒窯的悲情人。
「但是穆家的子嗣……」穆夫人囁嚅著,她最最憂心的還是這件事。
「娘,她只是不願意生孩子,而不是不能生孩子。不能生和不想生是有很大的落差及解決方法的,關於這點,你大可放心。」了不起將她綁在床上,做做做到讓她有孕為止!
「但她說小孩子生下來極可能會和她一樣——」
「和她一樣有什麼不好?你見過比她更厲害的女大夫嗎?她慧黠又可愛,像她有什麼不好?她從來不拿自己的缺陷博得同情,她知道自己的缺陷,所以她比尋常人更努力——一個嘗不出味道的大夫,她必須比旁人更有毅力及決心才能得到更多醫識。你知道她有多勇敢嗎?是她剖開我的胸口,替我將心補起來,否則你以為我有辦法站在這裡和你相商任何事情嗎?是她讓你我都不用再擔心病情惡化,是她讓我有足夠的時間繼續代替爹輔佐新帝,是她讓我還能見到下一個日出,我能多活幾年全是她給我的,她既堅強又心軟,一邊流著眼淚仍能一邊救人……娘,我真的不懂,像她到底有什麼不好?」
他不懂皇甫小蒜排斥一個極可能與她相似的孩子是為什麼。在他眼中,皇甫小蒜並不異於常人,相反的,她的一切都讓他折服,她的勇氣、她的自信,以及她的淚水,無一不牽動著他。
她或許沒有高挑的身長,但她有著她自己都沒發覺的堅毅肩膀撐起一片藍天。她不是只會依賴著男人生活的弱女子,她總是能與他並駕齊驅,甚至於還有餘力扶撐他一把,當他倦累之時,她還可以張開臂彎抱住他,讓他安然地閉眼休憩,全心信賴著。
他真的不懂,為什麼她沒有察覺自己的好?
「……事實上,娘也挺喜歡她的,那孩子很體貼人。」穆夫人緩緩回想著皇甫小蒜在穆府裡的這段日子,「她替你動完刀的隔天早晨,便熬了碗安神湯給我,還詳詳細細跟我說清楚你的情況,叫我別操心。光是看見她笑著在說話,我就覺得安心了,根本不用喝什麼湯藥來安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很有安撫人的本領……」
她真的不討厭皇甫小蒜,只是根深柢固地想要一個子嗣來傳宗接代。她從來就不反對兒子迎娶皇甫小蒜,若不是皇甫小蒜自己開口說要走,摘下了傳家玉手鐲還給她,她不可能不要這個媳婦兒。
「只是那碗安神湯好難喝……」這是唯一讓她嫌棄的地方。
「我向你保證,安神湯絕對比我喝的那幾帖藥可口多了。」
母子兩人相視一笑,想起皇甫小蒜的手藝不予置評。
「娘還記得她冒雨去求她爹來救你……」
「我也記得。除了爹娘外,我找不到還有誰能這麼愛我。我也是真心喜愛她,若不是她,我誰也不娶。」
他的生命,或許早在九歲那年就該停止,但他沒有,他知道後頭還有他應該做而未做完的事情在等待著他,那是他爹娘為他求來的壽,所以他不能死。
十九歲那年,他也或許真該壽終正寢,但他仍沒有,因為他還有責任,朝廷還需要他的力量,所以他不能死。
二十九歲這年,說不定又是一個大劫,她卻出現在他的生命裡替他化解劫數,不是苟延殘喘地拖延他的病,而是一勞永逸除掉它,她替他將本該終止的壽命又添了一筆,他想拿那些歲壽來陪伴她,她給他多長的壽命,他就渴望陪著她多久。
「所以我是非得替你將媳婦兒找回來,才有抱孫的希望了?」這孩子,和他爹可真像。當年她含淚允了他爹納妾,他爹卻一回也沒踏進過新妾的房門,這也是為何穆府自始至終都只有他這麼一個孩子,而沒其他異母兄弟。
穆無疾笑著點頭。
「那、那還待在這裡閒聊什麼?快派人去找呀!」換穆夫人急了。
「娘,不用,我有方法讓她自己乖乖回來。」突生的計策,讓他自信一笑。但……唉,又要算計她了。她都不知道,算計她是會讓他有罪惡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