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如此,他仍是替皇甫小蒜脫下絲履,打橫將她抱起,在穆無疾身邊挪個空位,把她塞進去——她睡歸睡,還會下意識尋找穆無疾的體溫偎過去。
唉,女兒留不住了。
轉身欲走時看見一屋子的人還掛著眼淚,似乎不明白劇情急轉直下,少爺一會兒死一會兒生到底現在是死是活——
「皇甫大夫救活了你們家的少爺,別忘了對她恭敬點。」
甩甩銀亮刺眼的長髮,閃人。
眾人突然爆出歡呼聲,開始有人喊起萬歲——
床上的穆無疾和皇甫小蒜仍是睡得沉香。
下了整夜的雨終於慢慢停歇,惹人心煩的雨聲回歸寧靜,朝陽從烏雲間緩緩露臉,發出了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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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小蒜一早就先忙著熬了大鍋的補血湯藥孝敬十二名借血給穆無府的奴僕們,感謝他們的慷慨。若沒有他們的挽袖相肋,恐怕一切也無法順遂成功。
接著又熬碗安神湯送到穆夫人房裡,為她驚壓,順便向她大略說明穆無疾目前的病況,讓穆夫人安心。
再來還熬了藥粥,當作是給穆府上下一夜辛苦未眠的酬謝——只是喝完藥粥的眾人都被那股思心苦味給嚇得只差沒吐出腸胃,若不是皇甫小蒜舀粥時笑得那麼誠懇,他們真要誤以為她是想惡整人。
獨獨對穆無疾沒這麼好。
她替他診脈,一診就是好久,不時閉起眼在默數脈動的次數,但通常都不開口和他說話,若是他吃力喚她的名字,她也當做沒聽見,徹底無視他。
她定時拿蘸水的布巾濡濕他雙唇,也餵他小口小口喝些水,偏偏就是不和他說半個宇。
他看見她額上的傷口,問她是怎麼弄傷的,她只是瞟他一眼,然後抿緊唇,低頭繼續替他抹藥。
他終於知道她不理睬他的原因是在數日之後,冬桃趁皇甫小蒜不注意時湊到他耳邊嘀嘀嘟嘟偷偷告訴他的——皇甫小蒜知道他故意不喝藥,將情況搞到最糟再逼得她不得不替他動刀這件事了!
早就料想到她會因此事與他生氣,所以穆無疾有心理準備,並不覺得難以解決,他知道如何安撫皇甫小蒜的怒氣。但當冬桃繼續說著皇甫小蒜額上的傷是怎麼來時,他真的很自責。
想像她是如何為了他屈膝下跪,又是如何為了他猛力磕頭,更是如何為了他哭著哀求,這些都像針一樣扎刺在他的心上。
她竟然會為了他而這麼做……
他失算了,只一心認為皇甫小蒜有足夠的能力治好他,唯一缺乏的是勇氣,卻忘了將她對於失去他的恐懼一併計算下去。他從頭到尾都不認為自己會死,因為他太過信任她,不曾有過懷疑,她曾說過那些恐怖的治療手法,若是由她操刀,他一點也不會害怕。他以為她和他一樣無懼,忘卻她只是個小姑娘,也許見識過許許多多的剖腹開膛,也許比尋常女子更習慣見血,可她的害怕是因他而生,因為他對於她是特別而重要的,所以她小心翼翼,不想拿他的生命開玩笑,他卻心機深沉地算計了這樣的她。
「小蒜,你若真的很憤怒,就直言罵我吧,悶在心裡不痛快。」
這一日,他趁小蒜替他擦身子時輕輕握住她的手說道。他受不了她對他的不理不睬。
她看他一眼,怨氣憋了滿肚子,他這一句話像是觸動機關,讓她終於開口,不跟他客氣地轟責,「你是個陰險的卑鄙小人!」
「我是。」他不否認。
「你誆我!」
「我是。」他坦誠。
「你只會用這副皮相說好聽話,實際上一肚子壞水!」
「我是.」再罵狠一點吧,能消氣最重要。
「……」不罵了,罵了更火。她將這股火氣發洩到擦拭他身體的力道上,不過遇到傷口的週遭仍是窩囊地放輕手勁。
「小蒜,就只有這三句嗎?」
「當然不只,但我怕我罵到後來會抬腳踹你!」
「如果打我能讓你心情愉快,你就揮拳出腳吧。」
「把你打殘,累的還是我。」打完人還得費功夫去救,她又不是吃飽撐著。
「說得也是。」他笑,但牽動傷處,痛得皺眉,她馬上低頭去檢視他的傷口。他扯唇搖頭,「不礙事。小蒜,謝謝你。」
她氣得直噴氣,「你欠我的是道歉!」
對,是道歉而非感謝。
「小蒜,抱歉,讓你擔心了。」凝望她的額心,那一方傷處讓他心疼。
「擔心?我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心是真的會疼,那才不是什麼胸口碎大石的疼,更不是被野馬踹斷整排骨頭的疼,而是會因為一個人而那麼痛……那只是擔心而已嗎?」她有些茫然,卻又有些明白了,那是她從來都不懂的情緒,卻因為他而漸漸體會。是他教會了她去碰觸那些好陌生的情愫,讓她知道,原來落淚並不單純只是本能。
「小蒜,抱歉,抱歉……」他將她攬進懷裡,貼吻著她的額心,吻著傷口也吻著她,只能反覆呢喃著歉意。
「你戴在手上的玉戒子碎掉了……」
「我讓人修好它。」聽得出來她很介意,否則不會特別提起。
「碎掉了要怎麼修……」
「我一塊一塊將它黏回去。」
她安靜了片刻,慢慢瞇起眼,眼淚在眼眶裡迅速凝聚,鼻音加重,「我那時好害怕……探不到你的鼻息時,我好害怕……」
「不怕了,我好好的。聽,這是我的呼吸,聽見了嗎?」他在她耳邊拂氣,在她膚上吐納著溫暖。
「我那時想著,如果你死了,我這輩子絕不原諒自己,絕不。」
「小蒜……」
「我好怕再也聽不到你這樣叫我……嗚……」
眼淚一墜下就沒完沒了,她讓他見識到何謂一發不可收拾,她用他從沒見過的狼狽模樣號啕大哭,眼淚鼻涕全都一塊來,毫不掩飾哇哇哭聲,就那樣用力而且專注的哭著,將累積的恐懼及終於放心的情緒全數傾盡。
他只是抱著她,讓她盡情哭泣,這也是他欠她的。
而他很慶幸的是,以後她不用再為了他的病情而憂心落淚。
真好。
第八章
「外頭都在傳言你穆無疾騎著鳥飛向西邊了。」
風塵僕僕的伏鋼才從戰場回來,便直奔穆府,只因他一入城即聽見穆無疾病歿的消息。他急呼呼趕來,沒想到那個謠傳老早就斷了氣的穆無疾正好端端坐在房裡讓皇甫小蒜盯著喝藥,看起來雖然仍不改蒼白瘦削,可是氣色明顯改善許多許多。
「哦?」是駕鶴西歸。罷了,懶得糾正伏鋼,反正他的語意他明白就好。
「聽說有天夜裡,穆府上下爆出大哭,會搞得穆府這麼反常,除了你這個病弱宰相嗝掉外,沒有第二個人有這種本事。」
「全城都在傳嗎?」他這些日子幾乎不被允許下床,只負責養好身子,府外的事情他一概不知。
「是有幾個穆府下人在外頭替你澄清,可是大家還是相信謠言,包括我。」
「繪聲繪影的流言總是有趣些,人們情願去相信有趣的事。」
「喂,被傳死掉的人是你耶,你怎麼反而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多觸楣頭!」伏鋼嗟了聲。
「伏鋼,你想……朝廷裡又會有多少人也認為我的死訊是真的?」穆無疾突然問道,眉目間似乎精明起來。
「大多數吧。沒有人來探問你的病情嗎?」
「全被冬桃他們請回去了,一概以『少爺身體不適,不方便見客』打發。」皇甫小蒜回答伏鋼的問題。她端著一碗食物正在一口一口品嚐,不時困惑地挑挑細眉。
「這種答案絕對會被那些巴不得你快死的傢伙們解釋成——嘿,穆無疾再活也不久了!」伏鋼不屑地撇撇嘴。對那群傢伙而言,穆無疾是擋在路中央的大石,不打碎他就喝法更進一步。若除掉穆無疾,小皇帝就沒啥好懼怕的,只是個哇哇大哭找奶喝的小娃兒。
「對,他們現在想等的,就是穆無疾斷氣的消息。」穆無疾彷彿在說著別人家的事,一點也不在意他們討論的正是他的死活。
「我好像聞到了你又在打壞主意的味道……」伏鋼每回見穆無疾露出這號表情,就知道穆小子又有詭計了。
「穆無疾一死,會有多少人露出馬腳,我很好奇。」又有多少人捺不住性子立刻造反,他更好奇。與其慢慢一個一個猜、慢慢一個一個測,不如一次引蛇出洞,費一次功夫一網打盡。
「你該不會是想用這招來試探那群傢伙……」伏鋼明白了。
「我是呀。」穆無疾一笑,直言。
「喂喂喂,你的死訊只要一散佈開來,皇城馬上陷入大亂,現在掌實權的人是你,你等於是沒掛名上的皇上!你以為誰有把小皇帝放在眼裡?要不是你還擋在前面,那個小奶娃老早就被他那群皇兄皇叔給撕來配菜吃!只要你一死,下一個跟著上路的絕對就是小奶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