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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決明

  「姊,你是不是瘦了?」花盼春一摸到大姊的手腕,一對秀氣的柳眉都快打成死結了。

  瞧她摸到了什麼?一根竹竿?!

  「有嗎?」花迎春摸著肚子。她覺得他每天每天都有成長呀,現在他還有動了呢,開始會踢她了,第一次胎動還嚇著她,她手足無措的以為肚裡的他發生什麼事,她想問人,卻又找不到人能問,她不敢去看大夫,就怕被熟人見到,她躲在房裡害怕地哭了,以為自己就要失去孩子,直到第二次胎動、第三次胎動,她才知道,是她的心肝寶貝在和她打招呼呢。

  花盼春將大姊的手逮放在她臉頰,要她自己摸看看。「你的臉整個變尖細了。」

  「那真好,我一直覺得我的臉大哩,尖細一點好看。」花迎春嘻嘻哈哈,拍拍自己的兩頰。

  「你到底有沒有在吃飯呀?!你是孕婦耶!孕婦是全天底下最有資格變胖的人!」

  「有啦,我都有吃,說什麼我都不會餓到心肝寶貝的,不信你找寶叔叔替我作證。」花迎春舉手發誓。

  花盼春知道她疼小孩,也相信她就算不餓也會為了孩子頓頓都吃,可是她真的覺得大姊的臉龐明顯削瘦下來。

  「養分全給了孩子,你自己倒好,半點都沒吸收到,別孩子還沒生下來,你反而變成一具骷髏。」

  「不要在孩子面前胡說八道。」花迎春護著肚,賞了花盼春一記白眼,又低頭對肚子裡的孩子笑說:「姨嘴壞,別聽她亂講。你要好好長大,娘盼著你出世呢。」幸福光采洋溢。

  「姊,發生什麼事了?」花盼春問得直接。慧黠如她,不會沒發覺大姊的反常。

  沒錯,大姊一如往常守著飯館、一如往常工作、一如往常夜裡埋首寫著文筆不流暢故事不精采的稿子,可她就是覺得大姊變得不太一樣,她好像為了要讓人放心,努力表現出堅強;為了讓大伙以為她開心,努力笑得更燦爛;為了逃避,所以努力讓自己很忙,就連現在她這個辣子這麼直言逼間,她都還只是笑,然後聳肩,撥頭髮,最後雙手回到腹間輕輕摸撫。

  「發生什麼事了?」花迎春還反問妹妹,彷彿妹妹問了她一個多奇怪的問題。

  「你怎麼了?」花盼春再問。

  「我怎麼了?」花迎春再反問,還回了她一記憨笑。

  「你不要一直學我問!你回答我!」花盼春吼她。

  「我沒事呀,我好,心肝寶貝也好,我不知道你在問什麼,我怎麼答呀?」花迎春寵溺地摸摸花盼春的發,一點也不在意妹妹對她的不禮貌頂撞,滿臉散發母性光輝。

  「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看起來像什麼?」

  「像什麼?」美麗的孕婦?可口的孕婦?誘人的孕婦?

  「一具活屍!」

  花迎春皺眉,「盼春,你說話好難聽,不要教壞我的心肝寶貝。」一會兒骷髏一會兒活屍?真是口無遮攔。

  「哪裡難聽了?《幽魂淫艷樂無窮》裡那個在棺材產子的女鬼根本就是按照你的模樣量身訂作的!飄過來——我的心肝……飄過去——我的寶貝……飄左邊——我的心肝……飄右邊——我的寶貝……你除了多她一口氣之外,哪裡不像了?!」

  花迎春不說話,只是低頭,被罵得很像做錯事的小孩。

  「告訴我,你到底怎麼了?!」花盼春再給她最後一次坦白的機會。

  花迎春沉默得有點久——

  「我不知道。只是突然好想做些什麼,送菜也好、洗碗也好、擦地也好,就是好想做事,一停下來,我就不知道怎麼辦……」她說著,又拿著抹布在抹最靠近自己的那張桌面。

  「你給我停手!」花盼春搶走那條抹布,花迎春想拿回來,但是被花盼春瞇眸瞪得縮回手。「你現在腦子裡浮現了什麼?」

  「呀?」

  「就是現在,你在想什麼?」

  花迎春抿嘴,「……嚴慮。」

  手一停下來,她沒辦法假借忙碌來忘卻他,他在她的腦海裡出現,冰冷冷地看著她,一直一直重複而堅定地告訴她,他不愛她、他討厭她、他要休掉她。

  「果然又是那傢伙。他說了什麼傷你的話?這是做了什麼傷你的事?」

  「那都不重要,我和他沒有關係了。」花迎春不想再談,走向角落去拿竹帚,要將方纔掃過的地再掃一次。

  「既然沒有關係,你為什麼要害怕得一直讓自己忙碌?」花盼春搶走她的竹帚。

  花迎春轉身去櫃檯拿算盤撥,佯裝自己算帳算得好忙好忙,花盼春又搶去算盤;花迎春改拿帳本死盯著,妄想多看幾眼後,上頭會自動跳出好多筆進帳,花盼春不讓她如願,奪去破帳本,花迎春乾脆去排桌椅。

  花盼春氣呼呼地擦腰看著花迎春裝忙,她美眸一瞟,不再追著花迎春問,乾脆自己去搜花迎春的房間還比較快。

  她那份破稿裡通常都會清清楚楚寫下她和嚴慮的一點一滴——雖然大姊不承認,但那份破稿壓根就是她的日記!

  ☆☆☆☆☆☆☆☆☆☆  ☆☆☆☆☆☆☆☆☆☆

  谷月惟眼角邊掛著眼淚要掉不掉,晶瑩剔透地懸在睫上,她咬著發紅的小嘴,時而停頓,當她不說話時,她會悄悄揚眸看著不遠處正在繪景的嚴慮,她停頓太久時,嚴慮才會出聲。

  「接著說。」

  谷月惟顫了顫,聽話地接下去,「她手被炭火燙著,很疼很疼,可是想到夫君吃下她熬的湯,一定會眉開眼笑,所以這樣想時,她就覺得一點也不痛了。」她又停下來,想著那時舅媽是如何說著這個故事,她只記得舅媽邊說還邊哭,一邊抹眼淚一邊說書說得猶如身歷其境。

  呀,想到了。「可是壞丈夫不但沒有感動、沒有感謝,還叫她滾開。」

  沒錯,他說過要她滾,還喝令她不要妨礙他辦正事,然後他便出門了。嚴慮記起這一回事,那時工地發生了災難,幾塊大石壓倒下來,工人三死五傷,他口氣是急又衝了些,而她啥事都不清不楚,只一心端著熱湯要給他喝,那時她的笑臉迎人,他竟然沒有印象。

  「接下來有兩天舅媽沒說故事。」

  「哦?」嚴慮正好畫完一景,擱下筆。

  「舅媽說小娘子還在哭,到現在眼淚還沒停,所以沒空發展新故事。」

  嚴慮沉默不語。如果他好聲好氣跟她說明事情輕重,她不會死纏著要他喝湯,說不定反倒催促著要他趕緊出門去查看工地,而他不但沒說,還冷顏撇下她,所以她的眼淚無法停下。

  「那壞丈夫真是太差勁了。」嚴慮自嘲道。

  「舅媽也是這樣說的……」谷月惟不明白為何舅舅向娘親「借」了她來,就只是要聽她說故事——說舅媽提過的故事——她平時連話都不太說得清楚明白,說書的精采程度還比舅媽差,舅舅為什麼要找她來說故事呢?而且還一連聽了好幾天。

  「哭完了兩天,她又說了什麼?」

  谷月惟想了想,她腦子裡的故事只有片段片段,所以只能挑記憶最深——也就是花迎春說得最激動的橋段。

  「還有一回,壞丈夫生辰,小娘子要替他作壽,她早上還特別跟壞丈夫說要他晚上早點回來,壞丈夫也允諾她了,小娘子高高興興準備了整整一天,可是壞丈夫沒有回來,她等了一整夜,一直到隔日早上,他都沒有回來。」

  「壞丈夫和朋友去慶祝完工,喝醉了,在朋友家借住一宿。」

  「咦?舅、舅舅,你也知道這個故事嗎?」

  他何止知道,他根本就是故事裡的人物。

  嚴慮對外甥女輕輕搖頭,再問:「小娘子又哭了嗎?」

  「舅媽沒說,她只說小娘子整夜都擔心壞丈夫的安危,提心吊膽的,壞丈夫回來卻連句抱歉都沒有,她將要送壞丈夫的生辰禮物燒掉了,燒完的灰還拿去包成包子給壞丈夫吃。」

  難怪他覺得有天的包子餡味道奇怪,她還騙他說是新口味,要他多吃幾個。

  「再接下來的故事呢?」

  這回換谷月惟搖頭,睫上的眼淚落下,「接下來,舅媽就走掉了……」一方面她有些難過,她喜歡舅媽,因為舅媽是那麼有耐心地讓她不害怕她,接近她,陪她玩,陪她說話;一方面則是她害怕舅舅對這個話題會生怒,畢竟娘親總是在她面前說舅舅有多討厭提及舅媽的離開。

  嚴慮不再說話,似乎低聲歎氣。

  「舅、舅舅,你不要歎氣,故事雖然還沒有說完,但是結局一定是好的,我聽過的故事都是這樣的……」谷月惟以為嚴慮是因為沒能聽完故事而歎氣,笨拙地想安慰人,「小娘子那麼愛壞丈夫,壞丈夫一定會被她感動的,也會愛她的。」

  對一個孩子而言,故事圓滿是天經地義的事。

  「愛……嗎?」

  聽著谷月惟在說故事,任何一個人也都知道小娘子是深愛壞丈夫的。為什麼呢?他對她又不體貼也不愛憐,她為什麼愛他?他有什麼值得她愛的?而他竟然遲鈍地沒察覺到她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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