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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決明

  不對,剝尾蝦而已,不算什麼。無視他、無視他、無視他——

  新端上來的熏雞雖然有些冷硬,他將最嫩的雞腿留給她,她雙眸閃動閃動得快要淌淚了……

  不對,雞腿罷了,不稀奇。無視他、無視他、無視他——

  「你為什麼突然沉默不語了?」方才明明還很熟絡,現在倒是低頭猛吃。

  「唔晤唔唔唔唔。」她含糊回答,別說嚴慮聽不懂她說了什麼,連她自己都聽不懂。

  花迎春嚥下嘴裡食物才道:「吃飯不要說話。」

  這句話也是嚴慮最常拿來堵她嘴的話。有時她想獻獻寶,數數哪道菜是她親手煮,聽聽他誇讚好吃——或是嫌棄難吃——也沒機會。

  「吃飯確實是安靜些好。」

  嚴慮默默進食,花迎春則是在心裡不斷默念著「無視他」的神咒。

  廚房裡傳來弄熄柴火的聲音,寶叔叔一路睡回自個兒的房去了,偌大的廳裡只剩一盞燭及兩道身影,靜謐用著膳,這一頓,足足吃掉一個時辰。

  嚴慮不知不覺注意到花迎春的挑食。不是每一樣他送進她碗裡的食物她都愛吃的,像姜絲她絕對不碰、蔥絲她愛捲著肉片吃、吃雞不吃皮、一塊完整的豆腐她愛與白飯攪和成泥才吃、青菜只挑葉不吃梗……這些都是他未曾留意的小事。

  他這才發覺自己在「丈夫」這一身份上做得有多失職,也難怪花迎春會怒氣沖沖地休掉他。她生氣是有道理的,他卻一直以為她在胡鬧、以為她是性子驕縱。仔細去想,他沒錯嗎?他當然有,一個讓娘子對他百般不滿的丈夫,怎可能沒有錯?最駑鈍的是他至今不知自己錯在哪裡,無從悔改,而且就算是悔改了,她也不見得會原諒他。

  記得嗎?那日他玩笑似的說要與她再度成親,她拒絕得多麻利,根本是不假思索了。

  花迎春念得很認真,不過「無視他」神咒到底有沒有效呢?

  「嘴角沾到飯粒了。」他伸指擷去那顆頑皮的白軟飯粒時,神咒拐了個彎,而花迎春猶還不自知,嘴裡喃喃復誦著——

  迷戀他、迷戀他、迷戀他、迷戀他、迷戀他、迷戀他、迷戀他……

  用完膳,花迎春溫了壺茶來,為兩人解解油膩。

  明明夜已深,兩人誰也沒有睡意,優雅品起香茗。

  「我問你一件事哦。」花迎春偷偷瞧他。

  「問吧。」

  「你到現在是不是還很氣我休掉你?」

  嚴慮看了花迎春一眼,看見她謹慎地等待他的答案,他心笑臉不笑,「我們是『協離』不是你休掉我。」協離便是雙方協商解除婚姻關係,是他也點頭,不是被休得很不甘願——他堅持這個說法。

  「好好,協離就協離。你生氣嗎?」

  「那是當然。」

  「我承認我是有一點點點點點的過度衝動啦……」她委婉地粉飾自己的過錯,潤潤唇,「如果——我只是說如果啦。如果我沒有那麼衝動的話,說不定我們現在還是夫妻哦。」

  不知道他要是知道自己要當爹了,會不會開心得大叫?要是沒有離異,她真的好想告訴他……這是他們頭一回當爹娘,心情一定都是又緊張又惶恐又激動的。

  花迎春想探探他的口風,如果他的表現不錯,興許……她真的會說哦。

  「不會。因為你的休書比我早一步掏出來而已,我袖裡也同樣有一張休書。」嚴慮倒是很誠實。在那當下,他也是有那麼一點點點點的過度衝動。

  花迎春重重抽息,這次紮在心口上的可不單單只有一根無形的箭,而是千千萬萬根,將她的心窩捅得片甲不留。

  「所以我不休你,你也會休了我?」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還能那麼平靜真是見鬼了。

  「是。」至少在那天那時那分,他會。

  「原來如此……」花迎春,得到這種答案了,能死心了嗎?你眼前這個男人真的不愛你,還不絕望嗎?

  嚴慮本以為接下來花迎春會一如以往跳起來和他爭吵,張牙舞爪地要爭個贏,但她沒有,她沉默的看著他,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睛是那麼濕潤,像要哭了一般,但她也沒有,她動動唇角,唇畔浮現的又不像是笑,但是什麼他又說不上來。

  花迎春起身,娓娓走到櫃檯,抽出木算盤,纖指撥了撥。

  「大廚夜裡特別爬起來為你煮食,得加錢;還有,我們花家飯館最美麗的小老闆娘——也就是我,陪你吃了一頓飯,得加錢;飯館歇息了還招呼你這名貴客,等於你包下我們飯館,得加錢——一共是三百兩。小店恕不賒帳,嚴公子,請付訖。」

  而你傷了我的心,無價。

  第五章

  「林老爹要外送四菜一湯,還有誰有空的?我這裡忙不過來……」

  「我去。」

  「那個蔡大媽要一盅佛跳牆,誰送?」

  「我去。」

  「高少爺說我們送錯菜了,正大發雷霆在摔碗,大家都不敢上高府去換菜回來……」

  「我去。」

  接近午膳,小飯館裡手忙腳亂,花迎春木凳子還沒坐熱便一會兒往林老爹家去,一會兒抱著佛跳牆到蔡大媽家,一會兒拿著木盾上高府換菜回來,忙翻了天。

  直至店裡客人散去,也差不多過了晌午,直逼未時,花迎春送完第六份外送的菜餚,滿臉是汗地拖著腳步到家,寶叔叔一見到她,端了小盅的雞湯給她。

  雞湯還溫溫熱熱的,是今天高少爺家送錯的菜色。她將一碗飯添進雞湯裡攪和,讓每粒飯都吸飽湯汁精華,像在吃粥一樣。

  「心肝寶貝,娘現在要餵你吃飯了,多吃一點呀。」她笑,自言自語地,然後大口吃掉湯飯,她食慾奇佳,幾口便吃完,碗裡還剩些殘湯,她再添一碗白飯,繼續埋頭苦吃。

  「碗盤真多呀……這幾天生意怎麼這麼好……」三子捶著肩,手上還淨是泡沫,卻急著要去解手,嘴裡有著細碎的嘀咕。

  花迎春聽見了,吃掉最後一調羹的飯,拿起空盅往洗碗的小角落去。

  大木盆裡三、四十個大盤及五、六十隻碗,數不清的竹筷,她攏攏裙擺坐下,開始洗碗盤。

  「大、大姑娘,我來就好了——」解完手的三子一回來便瞧見嬌滴滴的小掌櫃捲起袖子在努力搓筷子,急呼呼要搶回勞動權。

  「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花迎春淡笑道。

  「大姑娘,你也忙了一整個早上,要不要先去睡一下?晚膳時分又得累了呢。」飯館最累的就是用餐時間,像打仗似的。

  「我不累。你要不要乾脆去收拾外送客人家的碗盤,我一塊洗了。」

  見主子都這麼勤勞,三子當然也不好說什麼,點點頭便出門去收髒碗髒盤。

  待他回來,花迎春還在洗碗,他將油膩膩的碗盤放進木盆裡,幫花迎春洗一部分的餐具。

  「三個姑娘裡就屬你最辛苦。二姑娘天天睡到日上三竿,三姑娘又老往外跑,飯館的工作全由大姑娘你照顧了。」三子頗替她抱不平。

  「誰叫我是大姊,長姊如母嘛。」她才沒有怨言。

  「老爺也真是的,家就這樣拋下,自己雲遊四海去了,盤纏不夠就捎封信回來要錢,也不盡盡養家的責任。」

  「他不是遺留下這間小飯館給我們三姊妹嗎?算很盡責了。」花迎春替自家親爹說話。

  「三子只是覺得大姑娘辛苦……」替她抱抱不平,不是惡意想貶損誰的。

  「甭同情我,我不覺得自己辛苦,有你們大伙在幫我呢。」她輕輕甩干盤面上的水,接著換了塊乾淨的布巾將碗盤都擦乾。

  「大姑娘還有想要再嫁人嗎?」

  她一頓,笑答:「沒有吧。」

  「不是每個男人都像嚴公子不懂珍惜的。」三子突道。

  「我到前頭去擦桌子。」花迎春分門別類將碗盤置於木櫃上,笑容仍然甜美,卻避開三子的話。

  花迎春擦了桌子、擦了椅子,連地板也擦了,忙碌的身影在小小飯館裡進進出出,上一眼見她拿著抹布擦擦抹抹,下一眼就改見她拿著竹帚在灑掃,再下一眼她人已經墊著桌椅在清房頂上不起眼的蜘蛛絲。

  「大姊!」花盼春難得一見的慌亂,抱住花迎春的雙腿,生怕她失足摔下椅來。「你安分一點好不?!這種事交給三子或寶叔叔去做呀!」

  「這種簡單的工作我行的。」花迎春拍拍胸脯。

  「你行,你肚子裡的孩子可不行!」花盼春將聲音壓至最低,不讓人聽見。「孕婦有個孕婦的模樣好不好!孕婦就算慵慵懶懶癱死在床上睡一整天也不會有人責備的!」爬這麼高,摔下來是一屍兩命呀!

  「我也不像孕婦呀,都五個多月了,瞧,我的肚子還小小的。」花迎春本來要在桌椅上掀掀那件寬大的黑色繡花外褂,但被妹子一瞪,只好乖乖下了桌椅,直到她安安穩穩站在地上,花盼春才放開她。

  花迎春獻寶似的拉開外褂,她小腹微凸——就真的只是微凸,活像個略略發胖的姑娘而已,照這種程度胖下去,恐怕懷孕七個月還能瞞得住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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