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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頁     亦舒

  表姐笑,「你坐坐,我去那邊一下。」她穿花蝴蝶似的去了。蝴蝶是蝴蝶,略胖了一點,飛得有點麻煩相。

  我看看表。就快黃昏了。暑氣退後可以到他們那個私家小海灘去走走。我對綠衣女郎沒有興趣,故此避到書房裡,拿著我那杯茶。

  書房有人比我先在。

  這個人坐在地下看電視,用遙控機按著換電視台,終於選了一個歌唱節目,她半斜地靠著張真皮沙發,我看不到她的臉,我知道她沒發覺我,可喜書房奇大,我離她遠遠的在一張沙發上靜靜的坐下了。

  要是早那麼五六十年,我準以為她是男人。

  她穿著一套雪白的真絲唐裝男人短布衫褲,據說目前流行這樣「中國熱」,暗織玫瑰花紋,梳著一條大油辮子,垂在背後,差不多到股際。

  我看到這樣的打扮,真是呆住了。表姐這邊,人材濟濟啊,剛才一個鸚哥綠已經搶盡鏡頭,現在又出來一個女扮男裝的。

  她伸出手來拿茶杯,手卻不是雪白的,曬得淺棕色,也沒有搽指甲油。茶杯……我明白了。她是那個三小姐。只有她才喝茶,只有她不搓麻將。

  原來三小姐是這樣的。

  她伸出了一隻腳,我又叫聲好,她足下穿一雙白緞繡深紫色蝙蝠鞋,白色真絲襪。她應該轉過頭來,我想見見她的臉,看她長得如何,她不會丑,這身打扮就叫她醜不了。

  我輕輕咳嗽一聲。

  她馬上發覺了,轉過頭來。

  我看著她,心中有一種震盪的感覺,一種傾心的愛慕。

  她臉上沒有化妝,曬得黑黑的,抹了一層油,眼角微微飛向鬢邊,嘴角有點嘲弄似的往上翹,頭髮什麼花樣也沒有,就是梳在腦後打一條辮子。

  我看著她,她也看看我。

  她胸前有一條金鏈子,一看就知道是只掛表,好小子,真打扮整齊了。

  她緩緩站了起來,咳了一聲,喝了一口茶。我也喝一口茶。她拿出一把男裝扇子,打開了,搧了兩搧。扇子是雙面泥金的,一面是松鶴,一邊是牡丹,拿著錢沒地方買的好東西。

  我只好稱呼她一句:「三小姐。」

  她有點驚異,可仍是大刺刺的問:「你是誰?」

  我有點氣,你是小姐,我不見得是小廝呀,我是欣賞她這一份詭異,要不然,我就去跟那個綠色小姐搭訕了,人家的眼睛鼻子未必比她長得差。

  就在這個時候,表姐進來了,「噯喲!在這裡!外頭擺飯了,去吃吧。」

  三小姐微微點點頭,就走出了書房。表姐把電視機「拍」的關掉了。

  「這個怪人。」表姐笑,「打扮得不三不四的,他們家以前有個表姑是做戲的,叫什麼倪紅艷,那時候做戲不光彩,是下三濫人馬,她說她不怕,這三小姐平常就照她那太姑婆的打扮,非驢非馬。你不曉得你表哥,家裡真寶,太公是拆字的,怪不怪?」

  我說:「她很漂亮。」

  「神經!外頭比她漂亮的女孩子多少!三小姐學過彈詞,你知道嗎?說不出的奇,英國拿了學位回來,什麼也不做,去唱彈詞,也沒唱好,學晚了,可是頗能哼哼,高興起來,給你哼個『庵堂認母』,真受不了!」

  我笑,「這麼好玩?」

  「她呀,好玩的事多呢,傳遍了親戚間。」

  「為什麼我不知道?」我問。

  「你是男人,不能給你知道。」表姐說:「吃飯去,來!」

  「我不餓,我在這裡坐著。」我說。

  「給你拿點心來。」表姐出去了。

  真是啊,表姐手下,什麼樣的人都有啊,我在想那三小姐那炯炯的目光,可是就在這時候,那個穿鸚哥緣的小姐進來了。

  「有人!」她假裝吃驚,可是又笑笑的坐下了。

  我發覺她剪了一個最時興的娃娃頭,人也就像洋娃娃。

  「你是俊表哥吧?」她客氣的問。

  我點點頭,咱們這裡,全是表哥表妹表姐一大堆。

  「沒出海去玩?」她問。

  我搖搖頭,問她:「剛才輸還是贏?」

  「沒算清楚。」她笑,非常的嬌俏。

  「現在再玩?」有一個聲音搭了上來,微微低沉的喉嚨。

  原來是三小姐,我笑說:「好呀,玩什麼?」

  「摸撲克牌,誰大誰贏,一張一百塊,不准賴。」她說。

  穿綠的小姐顯然不喜歡她,勉強笑道:「三表妹就活活像個賭徒。」

  三小姐冷笑,「我是賭徒,那外頭坐著的是什麼?文人雅士呀?你玩不玩?」

  對方氣了,「玩!」

  三小姐打開了一副撲克牌,洗了一洗,手法熟練,那一位馬上抽了一張,一看就攤開,是黑桃老K。她得意的笑。我抽一張,是J,輸了,三小姐順手一拈,卻是紅心愛司,另一位小姐臉色便不好看。

  第二次又是這樣,三小姐的愛司扣緊了她的老K,三次過後,她站起來說:「不玩了!」

  三小姐抬頭,「拿錢來!」

  「這就去拿給你!」她蹬蹬蹬的走了。

  三小姐忽然笑起來,臉上一副頑皮的顏色,像個小男孩似的。我呆呆的看著她,她從容的洗著牌。

  她說:「我出了老千,她還不知道呢,哪兒有這麼巧的事,我知道她會來勾引你,所以馬上跟了進來,氣她,誰叫她在我背後盡說我閒話!」

  我見她這麼天真活潑,又高興了幾分。我說:「她怎麼勾引我了?她沒說你壞話呀。」

  「你懂什麼!」她揚揚眉毛,「她笑我們家有人是做戲的,我就偏作戲子打扮,好氣她,做戲又怎麼樣?她老子還私運軍火呢。」她吐吐舌頭。

  「別這個樣子,大家是親戚,是表姊妹。」我笑。

  「這種親戚,算八百年也算不出來,要進計算機的。」她說。

  「你氣了她,有什麼好處呢?」我問。

  「我痛快呀。」她說。

  「小孩子脾氣。」我說。

  「你幫她,是看上她了?我頂多道歉好了,是真的,咱們這些表姊妹當中,她長得最美,所以我最最受不了她。」她坦白得像個孩子。「喂,你還賭不賭?」

  「你出老千,誰敢跟你賭?」我反問。

  她把扇子拿出來搖了搖。

  我說:「扇子倒是好貨。」

  「我外婆的遺物,是我大舅舅五十塊銀洋錢義買回來的,現在到了我手裡。」她補一句:「現在流行復古。」

  我笑。時髦是真時髦。

  她問我:「要不要兜風?你開什麼車子?」

  「爛車。」我笑說。

  「爛車最好。」她說:「我上去換個衣服,下來我們兜風去。」她馬上走了。

  她才走,她的冤家對頭就來,手上拿著三百塊。她跟我訴苦:「俊表哥,你見過這樣的人沒

  有?」

  我微笑,老老實實的說:「沒見過。」

  她以為我同情她,馬上說:「現在大家都怕她----」

  「怕誰----?」老三飛快的下來,笑著接上去問。

  我看她換了牛仔褲T恤,又是一個樣子,非常俏皮的看住她的表姐,存心要把人氣死的樣子。

  她表姐說:「你穿成這樣,一會兒怎麼跳舞?」

  「誰跳舞了?」她笑說:「我跟俊表哥開車兜風,是不是?俊表哥?」

  我尷尬的笑,真滑稽,做了近三十年的王老五,今天忽然成了香餑餑了。我只點點頭。老三把我一陣風似的拉出書房,在邊門溜走了。

  暑氣已經退了,海風很涼。

  她忽然沉默了下來。

  我看著她的牛仔褲,T恤。T恤是奶白的,褲子是縛腿的,她把手插在褲袋裡。

  過了一會兒她說:「我知道,你一定在想:這個女人虛有其表,幼稚得很。」

  「做人要厚道點好。」我淡淡的說。

  「她對我不好。」

  「隨她去。」

  「我受不了氣。」

  「你就冷冷的看她一眼好了,現在你跟她一樣見識,同等地位了,誰也不比誰高級。我不會故意討好你。我要是能說假話,我也能對別人說假話。」

  她微笑,「你與他們不一樣,我看得出來。」

  「聽我的話,別老想佔便宜,天下哪來那麼多的蠢人?人家上那麼三四次當,你就完了。」

  「你看你,裝個表哥樣子。」她歎口氣。「你進去跳舞吧,我回家去了,省得你教訓我。」

  「不是說兜風嗎?」

  「不兜了,那位小姐看上你了,我何必自討沒趣?正如你說,便宜別佔盡了才好。」她低著

  頭。

  我笑,「忽然你悟起道來了。你怎麼知道誰看上了誰?來,不嫌車子爛,兜風去。下次你還是穿普通衣服吧,太奇裝異服,也不好。不是我老說你,現在還穿緞子鞋,你做賈寶玉呢。」

  她不響。

  她跟在我身後,我們在沙灘上走著,潮退,沙濕,兩行腳印。她很纖細,看得出很好動,不然不會曬黑)。看得出很好勝倔強,不然不會花了那麼多的心思來氣人。她不曉得跟另外一位小姐有什麼過不去的地方。我側頭看看她。她換了雙橡皮鞋,完全變了樣子,現在她就是一個非常好看活潑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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