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問我,「你已經浪費了兩年,不能再浪費另外兩年,你認定了,是她?」
我說:「不能這麼說,我說是她,她未必說是我。小田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孩子。」
妹妹說:「哪裡有這麼麻煩的事,與一個完全不相干的女孩子在一起兩年,我看你倒是心安理得,現在有一個適合的人來了,你倒猶疑。」
我是猶疑,事情要慢慢來,我做人一向都是講究慢。溫習,人家是大考之前三日做的事,我卻在開學第一夜便開始了,弄得頭昏腦脹,誰也沒有好處。
有一次在路上看見美麗,我在車子裡,他們也在車子裡,我只是一個人,她坐在新男朋友的身邊,彷彿很開心的樣子,穿得很好,化妝比以前加濃了,車子很擠,都排在紅燈前,我簡直不能想像這個女孩子便是我以前的女朋友。她換了一個髮型,頭髮短了,捲曲得很,整個人看上去更像一隻洋娃娃。
我認出了她,我默默的注視她,她沒有看到我。我仍然沒有絞痛的感覺。奇怪,忽然之間,我覺得我不再認識美麗了。這是美麗嗎?這不過是另外一個好看的女子而已。我心目中的美麗,是一個楚楚可憐,等我去保護她的女孩子,這是我心目中的印象。可是現在她是這麼風調雨順,她還與我有什麼關係?
我把車子調了頭,兜到小田辦公的地方去,我在車子裡等她下班,看見她出來的時候,已經等了一個多小時,我一頭是汗,看見她,我傻傻的笑。
她走過來,「你怎麼了?」她憐惜的問。
我默默的不出聲。
「你看你一頭的汗,來,我請你喝茶,咱們喝啤酒去。」她神采飛揚的說。
我看著小田蜜色的皮膚,我握住了她的手。
我們找到了一個地方喝啤酒。
我冷靜了下來,我說:「我看見了美麗。」這是我第一次跟她提起美麗的事。
「怎麼了?」她很溫和的問。
「她看上去很高興。」我說。
「你應該為她開心才是。」小田的聲音仍然很溫柔。
「可是我與她已經分手了,她幸福或是不幸福,開心或是不開心,又有什麼分別呢?都跟我扯不上任何關係。所以我最不以為然某些人,與女朋友分手之後,振振有辭的說:『我祝她幸福。』有什麼好說的呢,她幸福與否,與我是一點點關係也沒有的了。」
小田點點頭。我們沉默了很久。
後來我說:「這啤酒實在很好,夠勁。」
她點點頭。
自從那一天以後,我常常獨自約會小田。我們很大方的出去看電影,看戲,聽音樂,散步。她是很好的伴侶.我不再把她與美麗做比較,這是錯的,不公平的。
記得有一次我問小田:「你以前有沒有男朋友?」
她坦然的笑,「當然有。誰沒有?」
「總沒聽你提過。」我說。
「忘了,也就不用提了。應該忘記,才分手的。不是嗎?」她看著我。
我點點頭。
她是一個十分明理的女子。
但是有時候蜜瓜上市了,我總還是想買,下意識的拿起最圓最大的。妹妹說:「你買這個幹什麼?我又不能吃,吃了喉嚨痛,你又不愛吃,小田對水果沒興趣。」我才惘惘然的放下蜜瓜,美麗喜歡吃,以前買慣了,要忘記她容易,要忘記這些小動作才難呢。感情跟癌一樣,很難割得乾淨。
妹妹與我爭論著,她認為我應該去再讀一個學位,但是我覺得先工作一、兩年也好。小田總不發言。妹妹催她,「喂!你怎麼不說話?」小田微微一抬頭,說:「這是他的事,當然他自己最清楚。就好像一些女人,千辛萬苦的嫁了丈夫,管丈夫的頭,管丈夫的腳,我最看不順眼,既然錦衣美食,還哪裡來的這麼多嚕嗦!老公的錢,只要是他自己賺的,他愛怎麼花,就怎麼花!他的時間,他愛怎麼糟蹋,就怎麼糟蹋!做人家老婆,最忌『君子愛人以德』,只要老公不偷不搶不吃軟飯,娶個把小老婆,也不算壞!」
妹妹說:「你是最最賢良的,誰娶了你,可是大福氣,哥哥,聽見了沒有?哈哈哈!」
我微笑,小田也微笑。
我們都是經過那一番來的了。為了小事吵吵鬧鬧,天下間彷彿有千萬處令人不滿的地方,到後來所有的力氣都沒有了。也沒有勁去挑更好的了。
可笑,不是嗎?
我知道,到冬天,大家披出皮裘的時候,我也會想起美麗,她的要求低,只希望有一件貂皮的短大衣。我更希望,到冬天的時候,我可以徹底的把一切忘記。然而我不是這種人。
我看著小田。我相信她也不是這種人,大家都不再是一張白紙,大家心裡面都充滿很多很多事,說不出來的事,不如不說。
而小田,我真希望她是我最後的一個女朋友,我實在沒有那種時間與精力再找第三個了,畢竟拜倫說的:戀愛只是男人生活中的一部份。
花店
每天下午,五點零十分,他便來了。他會說:「六枝玫瑰花,紅的。」
每天下午他來買六枝玫瑰花,我為他把花卷在紙裡,用銀色的緞帶紮好。他會很爽快地付鈔票,說聲謝謝,然後走開。
每天下午他都來的。
准五時十分。
兩個星期之後,近五點的時候,下意識地我已經等候他的光臨。他長得很秀氣,態度溫文,渾身有種說不出的氣派,穿著深灰色的西裝,白色襯衫,灰夾黑色細條子領帶。衣著是這麼樸素,打扮得十分得宜,他的一雙手乾淨纖細,有時候染著一點墨水。
每天他推開玻璃,他說:「六枝玫瑰花,紅色。」
他不說「半打」,他說「六枝」,這是他的特色。
我默默地把花給他,收錢,把錢放進收銀機。
他是最後的一個顧客,我們在五點半關門。
在他出現之後,生活完全不一樣了。
我會自然地留下六枝長莖玫瑰,方便他來買。
有一日,有位洋人太太要買玫瑰花,只剩六枝了,我說:「太太,有人訂下了玫瑰,買金盞菊吧,配紫色的蘭花最好,怎樣?」
洋太太聽我的勸告,但不甚快樂地用眼睛瞥了瞥玫瑰花,持金盞菊走了。
五點十分,他來到。
我把玫瑰遞給他,他道謝。
天氣冷,他加了件黑色的外套,凱絲咪呢料,一條白色絲巾,YSL字樣塞在領子裡,口袋裡一雙薄皮手套,他穿的衣服永遠只有灰、黑、白,他連藏青色也不穿。
我沒跟他說,我特地把這些花留給他。
他是顧客,我是售貨員,話不宜多。
他離開後,我把店鎖好,去候公路車回家。
我把絨線手套緩緩套好,看著夜色罩下,城市燈光閃亮。
日與夜都那麼寂寞。
母親比我更寂寞。
她微笑問:「你什麼時候結婚呢?」她常常在這句話後停一停:「如果你有一個家庭,我可以來照顧你的孩子,為你做家務,小家庭有那種溫柔的光,令人精神一振。」
我報以微笑。
我很少有約會,有時候一連推掉好幾個約來陪母親。我並沒有為誰犧牲,我情願陪母親,我覺得那樣更有味道。
我有一份清靜的工作,毫無創造性的。在店內,沒有顧客的時候,我看小說消磨時間。
有時候一天可以看一本。
老闆選中我唯一原因是我有漂亮的牙齒,是以當我笑的時候,顧客會覺得舒服,我的確常常笑。
花店很美麗,那種草香,清新的水味,各式各樣柔軟的花瓣,早上送花來,我接收,點數目,簽單子。石竹一捆捆地放置桶中,碗大的荷花,天堂鳥。
有時候我們也備有常綠植物。最受歡迎的還是玫瑰。
「用花代語。」洋人說,他們把玫瑰代表愛意送給女友。
我奇怪他的女友是誰。幸運的女孩子。
相信她一定是個名媛。
名媛的定義:家庭優裕,歐陸受的教育,會說美麗的法文與英文,衣著時髦而具品味,相貌娟秀,儀態優雅。
可以肯定只有這樣的女孩子才配得起他。
我們的花店附屬在一家大酒店底下,如果酒店要大量用花,也會預早通知我們,大堂中那盆大型的花,由我負責插妥交出。
我不會插花,但草月流給我的印象很深,常買了書回來參考,久而久之,似通非通,真是逼上梁山。
老闆娘跟人說:「最緊要是定性,這樣的女孩子很難找了,她做了這麼多年。」
原來她在說我,沒多久她加了我薪水。
在店裡我穿件白色的罩衫,寬身,細麻布。
我每週末洗乾淨制服,熨得筆挺,星期一早上是我看上去最整潔的一天。
五點十分他進來的時候,我把玫瑰自桶中取出,包好紙張,微笑,遞給他。
他一定深浸愛河裡。任何男人,天天送六枝紅玫瑰給他的女朋友,一定是深浸愛河了。
我與媽媽說起他。
媽媽說:「你可以與他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