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怎麼了?
可是那日剛收到一封朋友的信,替我介紹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因此把那不愉快的事壓了下去,到了傍晚,我打電話到美麗家,她出去了。事後想起來,也許她比我還要早變吧?大家不過是等一個小小的藉口,趁機撕破了臉,以後就可以盡情放肆了。
第二天我再去找她,她又出去了,我就知趣的回了家。大家都不是三歲的小孩子,不用耍把戲,有什麼事,大家擺明了講,我相信美麗這一點智力還是有的,等她的氣過了以後,我會跟她好好的說一次話。
可是她這一氣卻氣了不少日子,至少有半個月。我在這一段日子內,忙見工,忙著準備開始工作,忙著陪妹妹,或是忙著陪妹妹的女同學。
半個月後,是美麗親自來找我的。
我很受良心責備,見到她無話可說。
我伸手過去,想握住她的手,想盡量解釋一下,但是美麗忽然縮回了手,我馬上明白了,我們兩個人全變了。兩年,七百天,日日見面超過十五個小時。一起上課,一起做功課,放了學,週末,多少時間,我們在一起渡過,現在她不肯讓我碰她的手,完了,完全結束了。
美麗先開口:「家明……我對不起你。」
我呆呆的看著她,我這個人,一急的時候,比平時更呆。
「家明,我覺得……我覺得……」她臉上一副艱難的神色,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然後忽然之間,她把我那只戒子自左手無名指上脫下來,放在我面前,哭了。
我低下了頭。
我並沒有特別的哀傷,並沒有小說家所說的那樣,彷彿有一把刀子直插進我心,不不,我很平和,看見她哭了,好像日子又回到兩年前,她剛剛喪父,我盡了我的力量安慰她,使她振作。
我溫和的說:「不要這樣,別哭,我明白,我很明白。不需要把戒子還給我,你若當我是一個朋友,你就把戒子留著當紀念品,戴在另外一隻手指上好了。」
她以淚眼看我,我總是覺得她美得難以形容,也只有她擔得起「美麗」這個名字。我遞給她手帕,暗暗的歎了一日氣。然而她不是我理想中的人,這樣也好,由她先開日,我們這件事告一段落。
美麗說:「我並沒有故意利用你,你……對我太好了,但是我想來想去,覺得我尊重你,對你像個大哥哥,我……我對不起你。」
我微笑,「我明白。」
「你對我太好了,我……」
「我明白,美麗,我很明白。」
「我一直沒告訴你,其實早在半年前,我另外認識了一個男孩子,我瞞著你,因為我很糊塗,我信任你,我依靠你,我也曾經愛過你,可是……」
「別再說了。」我打斷了她,「我全明白,美麗,你放心,我全明白。」
「你原諒我?不恨我?」美麗問。
「不不,我不恨你,你有權這麼做,我有什麼資格逼你嫁給我?你千萬別存疑心,你對我應該瞭解。」
「你對我太好了,家明,我沒良心,那個時候如果沒有你,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呢,你為我做得太多,我一點也沒法子報答你。」
「都過去了,」我輕輕的說:「你陪了我兩年,我很感激。」
「家明,你……不會太傷心吧?」她懷疑的問:「比我好的女子一定很多,我太懶了,你是知道的。」
「你是很有勇氣的一個女孩子。」我說:「一下子就把真相告訴我,不拖延時間。」
她又哭了起來,「我已經拖了你半年,難道你沒有發覺?我對不起你。」
我低下了頭,多多少少我是知道一點,但是半年前她不能提出分手,因為半年前她與新男朋友的感情還未成熟,不敢一下子放棄我。因為半年前她還要考試,沒有我幫她,她是決拿不到文憑的。她是一個有辦法的女孩子。
話還用多說嗎?既然她口口聲聲的對我不起。這麼年輕,這麼美麗的女孩子,還要怎麼樣呢。
我說:「事情已經弄清楚了,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家明。」
「為什麼?」我問:「我們還是朋友呀。」
她猶疑了一下,「朋友的車子在樓下等我。」
我馬上明白了,點點頭。
她把戒子小心翼翼的遞在我手裡,「這我不能要,太不公平了。」她說。
我接過了戒子,放在桌子上。我說:「無論怎麼樣,美麗,我總還當你是朋友。」
她掩了臉。我開門,與她下樓去。在樓下,有一個年輕男子正等她呢。他長得很神氣,靠在一輛跑車旁邊,見到了她,鬆口氣,接著又很敵意的看著我,我很禮貌的向他點點頭。美麗始終低著頭,臉色很白。
我回到樓上,開了門,看見妹妹正坐在我剛才坐的位置上,玩那只戒子呢。她微笑道:「『叫誰是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
我也只好微笑。
「她先來了。」
「嗯。」
「這也好。」妹妹說:「你有沒有跟她提起小田?」
「沒有。小田也不過是普通朋友,怎麼可以亂提人家名字?」我說。
「我是你就提了,出口氣也好,不能擺明了受她玩弄。」
「她哪裡有玩弄我!你們女孩子家最小器,大家在一起,好是好,不好便不好,分手也是應該的,這年頭不能從一而終了,如果她跟我在一起不開心,結了婚更不開心,她如果找到一個適合她的人,豈非更好?」
「算了,反正她也不適合你,你可以去再念一個學位回來。她那個新男朋友,不過是有一部九流跑車的阿飛。」
「妹妹,別這麼說。」
「好,你要賣這個乖,我不管你,不過你要聽我一句,這世界上女人要多少有多少,你別傻。」
我不語,過了很久,我說:一像她這樣漂亮的女孩子還有嗎?」
妹妹笑,「像她這麼漂亮的女孩子,過十年八年,也就褪色了,哥哥,難道還美一世不成?」
我轉過頭來,微笑著。
「看你也不十分難過。」妹妹放心了。
我難過還裝給她看不成?我還哭不成?我還自殺不成?我上了工,很努力的工作著。隔了沒多久,美麗的母親來看我,我與妹妹都非常客氣的招呼她。
老人家很難過,她說:「真沒想到,是我女兒沒有福氣,你是大人大量,不與她計較,家明……」
我黯黯的站在她面前,多少日子來,她待我不錯,如一個子侄一般,她喜歡我,是因為我老實。她說了很多話,然後一個人走了。我與妹妹對坐著很久,沒說話。
我們的關係是正式告一段落了。
兩年,春夏秋冬我們在一起。美麗的缺點,像不肯看書,像喜歡遲到,像偶然發點脾氣,都忽然不重要了,我只知道我們曾經一起渡過兩年,兩年不算是一段短日子,沒想到就這樣結束了,而且這麼和平解決。
妹妹的同學是一個瀟灑特別的女子,但是我不認識她,我不知道她的習慣如河,她的嗜好如何,我們真正相處的結果,又會如何。我沒有那麼多時間去追求女孩子,到底我也大了,不能像以前那樣,毫無自尊心,傻呼呼的坐在客廳裡等美麗,一等便是好幾個鐘頭,而且一點也不抱怨,她自房裡施施然出來,向我笑一笑,我便滿足了。
相反的,如果她真的嫁了我,我也沒有那麼多的時間陪她,美麗會叫男人放下一切來陪她。像那種男人接她的跑車,我不只買得起,但是我無意改變自己,美麗也不想勉強我,改變我,所以我隨她走了。
或者小田是比較適合我的,她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有主張,有果斷,她不需要同倩,憐愛,呵護,她沒有把自己當一個弱者,她做事處世,比我還能幹,她與美麗是一個對比,完全相反的兩個女子。
與小田在一起,關係是朋友與朋友,與美麗在一起,關係是哥哥與妹妹。我也沒想到我會這麼冷靜地分析我們的關係,但這麼一來,我比較認命。
妹妹說我真是溫吞水,交了兩年的女朋友跟人跑了,到了嘴邊的鴨子飛了,還談笑自若呢,像什麼話!小田聽到這裡,沒有表示,她從來不對人家私事表示興趣,她是一個光明磊落的女子,她有時候甚至佯裝聽不見我們在說什麼,但是她絕對是我們的一份子。與美麗不同的是,美麗處處要人把她當軸心人物,可是結果她不過是一種陪襯;小田不一樣,她坐在一角,一聲不出,便是中心。她有魅力,美麗沒有。
魅力是不一樣的,完全不一樣的。
小田不穿七彩服裝,脖子上沒有叮叮噹噹的塑膠首飾,手腕上也不戴爛銅爛鐵。她衣服的顏色是有系統的,她喜歡白色與深藍,因此一切服飾都依著這個系統轉,看上去很舒服寫意,她從來不穿紅色,或是其他任何顏色。她的頭髮永遠舒服地梳在腦後。她戴一副小小鑽石耳環,非常吸引的,每當她轉一轉頭的時候,那鑽石便會閃一閃。她的牙齒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