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他要獨立,他要飛,她隨便他去。只是別想要她再扮演那條拉住風箏的線。他們之間走到這一步來,算是徹底斷了……
眼見好友的眼淚像斷線珍珠般掉下,美美與小月同時都受到了大大的震撼。
娃娃從來沒這麼傷心過的。
她哭得就好條是跳進絕望的深淵再爬起來的模樣,臉上了無生氣。
美美看著手中剛剛追回的信,突然覺得好沉重。
該拿這信怎麼辦?
該拿娃娃怎麼辦?
看這情形,她是不可能接收這封托朋友親手轉交的信函了。
正當躊躇之際,小月走上前來,拿走那封信,趁娃娃哭到雙眼模糊沒空注意時,將信當場撕掉。
撕。撕。撕。
再撕。
繼續撕。
三人一同看著被撕到無法辨識原貌的信封碎片,在一陣突來夏風的吹拂下,捲上了遙遠的天際。
那天,太陽非常地暖,哭泣的心卻涼颼颼地。
非要造個語詞來形容的話,這就是所謂「青春的憂愁」嗎?話說回來,一定得加上這麼一句旁白嗎?呀,憂愁的青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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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後
對葛美美來說,這是個與往常一樣寧靜的午後。
就是那種天很藍,外頭太陽大得快要熱死人,但室內冷氣很涼快,日子很悠哉的那種下午。
自從誤打誤撞地買下這間店面,開了一家飲料店後,她便開始當起閒閒沒事幹的老闆娘,過著吃不飽卻也餓不死的生活,鎮日以打蒼蠅、抹桌子和預測下一刻會是誰推開她小店玻璃門為樂。
真是淒涼。她想。
想二十年前,當她還是「日光小學之花」的時候,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就這麼因在一家小小的、生意普通的店舖裡,幹起這種非人哉的「特種營生」。
「聽你在亂蓋。」杜小月——本名杜筱月,卻因為嫌本字筆劃太多,又很容易被念錯,因此很有主見地自動易名的「太陽報」特派文字兼攝影記者——一邊喝著冰冰的紅茶加珍珠,一邊俯首振筆疾書,並且不時抬頭答腔個一句、兩句。
同樣是二十年前,杜小月壓根兒沒想到,她會因為一篇小學校運會的隨筆報導,被鎮上唯一一家橫行小鎮八卦界的週報社社長視為未來接班人,最後終於答應入社,成為太陽報社裡唯一支薪的特派記者。
「啥?」葛美美挑起一雙秀致的細眉,口氣危險地問:「你說我在亂蓋?」
振筆疾書的手停頓了下,又陽了一口茶。「我是這麼說的嗎?」擰起可以夾死蒼蠅的一對濃眉,仔細回想。「啊,我想到了。或許『狗屎』這兩個字會更貼切呢。」手中的筆繼續下筆如飛。
「狗屎?杜小月!」葛美美擺手擦腰,作勢要搶走小月面前的杯子。茶不給喝了。
杜小月再度停下手中的筆,搶回還剩下大半杯的紅茶。「又怎麼了?誰惹你氣得要搶我的茶?」
美美氣得臉紅。「你剛說我狗屎!」
杜小月一臉困惑。「你剛說了什麼?我又說了什麼?」
「喂!」美美呆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搞了半天,你根本沒仔細聽嘛!」害她浪費那麼多口水。
小月舉手投降。「Sorry,麻煩你再說一遍吧。」
美美賭氣轉身。「不說了。」
「喂,葛大老闆!」
「啥咪?杜大記者!」
兩個女人眼瞪眼的,好半晌,終於有人讓步。
「好吧,我剛剛是在說——」
「好吧,麻煩你重新說——」
同時讓步的兩人為這十足默契不禁相視一笑。
畢竟是相識二十年的朋友了,早早已經摸熟彼此的習性。
兩人決定一起開口:
「你先說。」
「我先說。」
果然默契百分百。兩人又笑出聲。
美美開口道:「我剛是告訴你說,聽說春花奶奶家的房間租出去了。」
小月瞪大眼睛。「租出去了?真的假的?」
美美用力點頭道:「當然是真的。今天早上我去雜貨店批茶葉時,聽春花奶奶親口說的。」
「那……這是說,春花奶奶終於要去加拿大看她孫子了?」
年屆七十的老奶奶是鎮上雜貨店的精神象徵,但她家族裡的人大多在大城市打拚,近幾年更陸陸續績移民到加拿大去,就只剩下奶奶一人留在台灣。
雖然春花奶奶的兒孫一直催她搬到加拿大去,但她始終捨不下這間與小鎮歷史同樣悠久的雜貨店。
鎮上的日常所需大多依賴春花奶奶的雜貨——更正,那是說,過去的情況。自從由本鎮鎮長家族集團經營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商店進駐小鎮之後,小鎮居民的生活就出現了一點改變。這改變也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有了便利商店,確實是為居民帶來很多方便。但是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商店在小鎮步調緩慢的生活裡,卻又顯得突兀而詭異——儘管業績是蒸蒸日上,暫時是不可能倒店了。
美美搖頭。「不知道。雜貨店只是出租樓上的空房間,不是賣掉。不過,這樣一來,也算是找到了一個可以幫奶奶看家的人了,奶奶不是一直念著要去加拿大看她剛出生的孫子嗎?」
「可是前幾天不是才聽說,鎮東邊的陳家想把土地都賣了嗎?奶奶會不會最後也決定把雜貨店給賣了?」
「不會吧?先前奶奶一直不肯賣掉雜貨店,沒道理現在突然會賣掉。」
「但也不是沒有可能。那些傳言出現在鎮上也有一段時間了。」
小月回想著過去半年來,小鎮謠傳的一些有關炒地皮、收購、改建……等等的風聲。社長老編一直要她去查一查這些消息的真假,也許她該先把手邊的事緩一緩,先去查證這些消息的來源。
美美瞪大眼睛。她也聽說過那些傳言。「我根本沒辦法想像小夏嶺山被整理成高爾夫球場或蓋上一座座大型的度假山莊。」
「我也無法想像。」小月歎息道:「可是鎮上經濟狀況越來越蕭條,也是沒辦法的事實。」這點,從週報的發行量越來越少就可以略窺一二。再這樣下去,可能要維持一家地方性的週刊社營運都有問題。
鎮上當然有全國性報紙的流通,但那種大型報紙,哪裡能符合小鎮居民愛看地方性流言的需求。要是太陽報真的不幸倒閉,小鎮生活不僅會受到大大的震撼,恐怕連小鎮向來引以為傲的流言傳統都會因此消失吧。這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呀。
美美點頭,環視自己的店舖。「店裡的生意確實也越來越冷清。」
夏天是飲品店的旺季,但入夏以來,店裡的進帳卻只夠打平開銷。箇中原因,當然不是因為她煮茶的技術有問題,而是消費人口太少,供過於求。倘若連夏天都賺不了錢,遲早有一天,他們都可能被迫離開小鎮,到外地謀生去。
當初就是不願意離開夏日鎮,才沒有在大學畢業後直接在外地工作。小鎮上沒有大學,因此要念大學的人,只有往外走;然而隨著時代改變,往外走的人,往往,都不再回來。
這幾年來,夏日鎮不斷走向衰敗,是明眼人都看得見的事實。
周邊大型城鎮的興起讓小鎮原本就不多的人口陸續外移。
人口的外移,起初,並不明顯;但漸漸的,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年輕人,乃至成雙成倍地離開,且一離開就不再回來了。再這樣下去,這座小鎮遲早會消失在地圖上,或被合併到鄰近的大型市鎮裡。
「所以我才說,這真是狗屎。」小月結論道。
剛剛她之所以沒注意聽美美的八卦,主要是因為她正在撰寫一篇關於小鎮人口流失的追蹤報導,而結論就是「狗屎」兩字。別以為她只會寫一些小鎮居民賴以為精神食糧的八卦新聞,對於小鎮未來的發展議題,她可也是同樣的開心。
美美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看著玻璃門外炎熱的夏天,輕歎道:「好像被詛咒了一樣。這一切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小鎮的衰微究竟該從什麼時候算起呢?
小月筆端下突然出現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官梓言。
沒料到自己會寫出這三個字,她嚇了一跳,趕緊用橡皮擦搽去。但那烙在雪白紙面上的痕跡,卻不是那麼樣容易撫平。
或許這一切,真是從「這個人」的離去開始算起。而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儘管她也明白,這麼說並不公平。但在很多人心裡,這的確是一件足以作為小鎮年度大事的歷史事件。
鎮上的居民,大概很少有人不記得當年他離開時所發生的事吧。
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小月問:「美美,你有打聽到是誰租了春花奶奶雜貨店樓上的房間嗎?」心中突然有個詭異的想法,而且不希望被證實。
「咦!我沒有說嗎?」美美轉過身來,一臉憂色。「你不會相信的。起碼我就不相信。」事情兜了半天,說到底,其實「這件事」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