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女孩十年後在母親懷中顫抖地歎息了聲。「小媽,我長大了。」真的長大了。以前她總畏懼成長將帶來的改變,深怕失去所愛。但不得不的,在面對以後,才發現那個看似新的天地裡,仍然存在著某些不會因為時間而輕易改變的信念。
「總會有這麼一天的,娃娃。」她安慰道,也欣喜寶貝女兒終於已經成長到能夠成熟地面對愛情這項人生的習題。堅定的心,是不怕改變的,只會因外在環境的種種改變而變得更加成熟而已。
娃娃心裡也很清楚,事實上也早該面對現實了。她離開母親的懷抱,突然想到另一件更迫切需要面對的事。
「小媽?」
「什麼事,娃娃?」
「還記得嗎?六歲那年,你說由我來決定要一個爸爸還是媽媽。」
「嗯?繼續說。」
「既然現在我已經長大了,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現在再問一次同樣的問題,但是是由你自己來做決定呢?」她鼓起勇氣問:「不管是小爹或是小媽,我都愛,你會選擇給我哪一個?」
心語小媽有點訝異地看著女兒,而後搖搖頭,笑了。「你介意我穿女人的衣服嗎?」
娃娃搖頭。
「那女兒,你會介意我愛的人是個男人嗎?」
娃娃仍然搖頭。
她——或者該說是他——微笑地看著一手養大的女兒,舉手投足間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美感;那不是女性化的美,也不全然男性,而是一種介於男與女之間性別模糊的地帶,是一種無法形容歸類的中性之美。
當初他一心一意想延續過去的那份愛,而與所愛之人共同領養的女孩,則是那份愛的證明。
雖說一個男人帶著一個女孩一起過活也不是不可以,可是當他決定帶著女兒回到過去「他」所居住的小鎮時就會有問題。
一個單身的年輕男人帶著一個六歲女孩一起生活,看起來總是有些詭異;但若是個單身母親帶著女兒一起生活就沒那麼多非議了。一般人頂多只會猜測這個家庭為什麼沒有男主人罷了。一般的單親家庭,失去男主人的比率往往比失去女主人還要多得多。
所以他,在愛玩的天性驅使下,決定以女人的身份來到夏日鎮。
只是,當初那多少帶有些戲謔成分的決定,卻在不斷流逝的歲月中漸漸產生了某些實際上的困難。比方說,當年紀漸增,皮膚狀況儘管還算不錯,但上起粉來比起以前確實不服貼許多。
難道說,真己到了該得再度改變的時候了嗎?
當年他原本並不熟悉小鎮真正的面貌,只是經常聽「他」提起。他們曾經約定要一起回到「他」的故鄉,「他」承諾過會親自將家鄉介紹給他。
可是「他」在實現諾言之前就意外過世。
那使他非得代替「他」回來這裡不可。二十年前,他隱瞞身份,帶著一個小女孩來到這個地方,沒想到就此愛上這個奇特之地。
夏日小鎮是特別的,有著獨屬於這裡的一套行事準則。
他懷疑有不少人猜測到他跟「他」的關係,但是從來沒有人當著面點破。
他沒有去探詢箇中原因,只是以著全新的身份,在這裡延續自己昔日的夢。
想起過去,不禁微笑了起來。低頭看著心愛的女兒,他的眼神比夏日的陽光更溫柔。
「娃娃,你大爹……」她/他試著解釋:「他離開夏日鎮的時候,並不知道自己的性向。當我決定帶你來到這個小鎮時,娃娃,我以為扮演你的母親會比扮演你的父親容易一些。」
娃娃只是搖頭地說:「我不在意的,不用對我解釋,真的。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的小媽——或小爹,不管你穿著裙子或穿著褲子,我都愛你。而且我很清楚穿裙子的累聱,更不用提那些麻煩的內衣了。所以……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真的長大了,我不再需要保護了。以前你將選擇權交給我,現在,我將那個選擇的權利交還,無論從今以後你選擇怎麼做,只要是出於你自己的意志,我都會支持。」
「看來我的小女孩是真的下定決心了。」她/他好溫柔地看著她。
娃娃忍不住回以一笑,俏皮地說:「只是如果我又見到了小爹,我想暗戀小媽十幾年的國雄大叔可能會哭吧。」
心語小媽——或者該稱之為心語小爹想像那情景,而後呵呵笑道:「你確定那不會太驚世駭俗嗎?」
娃娃扮了個鬼臉。「我想鎮上的人大概沒那麼容易受到驚嚇吧。」小鎮上的奇人軼事可不少,其中有許多都是很驚世駭俗的。但鎮上居民哪一個不將之當家常便飯來看?
小媽/小爹靠著窗邊,打從心底真心地說:「讓我好好想一想。」
當男人確實比當女人簡單一些,但他畢竟已當了二十年的女人了。有時候他還滿喜歡當女人時的某些便利之處,起碼他從來沒抬過重物,在市場購物時也總有熱心男士幫忙。
如果當回男人,他還能在這個可愛的小鎮如此自在地生活下去嗎?
當年他把選擇權不負責任地交給年幼的女兒,現在,女兒把選擇權還給了他。那麼,該繼續當女人,還是重新做回一個天生就愛著男人的男人呢?
嗯,確實是該好好想一想了。
追憶——
娃娃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讓自己去碰觸記憶中有關官梓言的一切。自他離開以後,她得很用力很用力才能把那個存放著他們點點滴滴的記憶盒子關上。
儘管有些時候還是免不了會想起從前,也知道自己不可能真正將他拋諸腦後。在他們成長的日子裡,官梓言已然成為方心語的一部分。可是唯有象徵性地將記憶鎖上,她才不會因為想念他而心碎瘋狂。
她怎麼可能不愛他。
若不是深深愛著一個人,她不會放任自己傻傻地等待下去。
若不是潛意識中無法相信他真的會永遠不再回來,她不會在最深的絕望裡埋藏著最後的一線希望。
直到他離開後,她才真正地體會到,傳說中小夏嶺山上那個甘心化作橡樹的女子為何能夠付出那樣無怨無悔、彷彿看不到希望的等候。
官梓言的歸來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她塵封十年之久的記憶之鎖。
這把鎖,鎖住了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沒有人知道警校畢業那年,她一個人留在台北,想要體驗生活在一塊不是自己能歸屬的陌生土地,會是什麼樣的感覺。
結果很可怕。就像是踩在一個沒有牆的高台上,隨時都可能掉進無底的深淵一樣,空虛、寂寞、黑暗。那是一種只能一味往前奔馳卻無法轉身看向身後的感覺。
她不明白,為何梓言要捨棄自己所擁有的記憶,前往一個他無法轉身看向自己身後的地方。
每當看見飛機飛過城市的天際時,她都會忍不住興起一股衝動,想要奔去機場,搭上飛往紐約的客機,去找到他,帶他回家。
然而她從來都沒有真的那樣做過。她知道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因為她跟他一樣害怕;他們之間的聯繫在十年前硬生生地斷裂,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想要去找回他的那份勇氣也日漸低微。就這個層面來說,她似乎跟他一樣地缺乏勇氣。不管她騙了自己多久,今天她仍不得不承認,她不能將十年來所承受的一切痛苦都歸咎在他身上,她也有自己懦弱的地方。
娃娃坐在床邊,打開從抽屜底層拿出來的方盒,不意外看見一堆撕成兩半的紙片。這些全都是當年盛怒下遭她怒火波及的照片。所有他們的合照都被她從中間撕開,然後她就再也沒有打開過這個盒子。
唉,這就是意氣用事的結果。認命地拿起一條膠帶,娃娃開始拼湊過去的回憶,一片片黏起這些回憶裡,有關他的那一部分。
淺淺的月光自窗外斜照進房間裡。
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呢?被她毆打的那一拳應該不會很嚴重吧?
方心語,你真是個不可救藥的傻瓜。只有傻瓜才會對另一個傻瓜抱持希望。她嘲笑自己。可是往好處想,他終究回來了不是嗎?
他的歸來讓過去的一切都顯得不再那麼重要了,甚至包括自尊、驕傲、傷害……等等,都不重要了。
唯一重要的是,儘管過了十年,官梓言終於還是回到了她的身邊。
「我想我是幸運的……」她看著照片中的大橡樹,眼眶微濕地喃喃自語。
這一次,她不會傻到再輕易地放他走,她暗自發誓。
不過接下來會有好一陣子,夏日鎮大概還是會為他回來的事情紛擾個沒完沒了吧。她會等著看他接下來的行動。而這一次,她要讓他來追回她。
「不能太輕易被感動……」娃娃一邊黏著照片,一邊提醒著自己。
夜幕低垂,回憶如潮水般湧來。在官梓言回到夏日鎮宣告他的感情之後,小鎮上即將掀起另一股令人期待的夏日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