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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司機當新區如瘟疫地。

  家真握住鍾斯的手,「老友,別來無恙?」

  鍾斯黯然無言。

  「喂,好漢不論出身。」

  鍾斯強笑,「是,還有大丈夫能屈能伸,華人最擅這些空話。」

  家真問:「現在你住這裡?」

  司機待羅小姐上了車,關好車門,站車旁監視。

  「是,我父一去無蹤,偶爾郵寄家用回來,我只得與母系親戚廝混,一輩子去不了英國,我此刻在本地學校讀書,交了一大堆新朋友。」

  汽車響號。

  「叫你呢。」

  鍾斯轉頭,回到他的球場,他的世界。

  家真還想叫他,但覺於事無補,只得靜靜上車。

  一新鬆口氣。

  司機迅速把車駛走。

  傍晚,家真問二哥:「怎樣尋人?」

  家英詫異,「你要找誰?」

  「譬喻,我想找一個失散的友人。」

  「登報,委託私家偵探,報警。」

  「蓉島此刻也百餘萬人口,茫茫人海,不易尋獲。」

  「家真想找誰?」

  羅一新看著他,覺得小男友像放在她面前深奧的一本書,封面還未曾打開,扉頁說不定已經是個秘密。

  家英拍小弟肩膀,「明日接媽媽出院,後日回去讀書。」

  家真不語。

  「我們算是幸運,你看本地只得一間英語大學,打破頭才進得去,學生通通讀得千度近視,佝僂背脊,死背書到深夜,除卻應付考試,一無所知。」

  一新笑笑,「香港也是。」

  這時家真想起來說:「大哥講過,香港有一個好處:吃得起批評,人沒罵他,他自己先罵起來,言論自由。」

  家英不想提到家華,走進書房。

  一新趁沒人,探過頭去,輕輕問:「你要尋找誰人?」

  家真鼻端聞到一股香氛。

  一新微笑,揚起手腕,「這是我家代理的波斯大馬士革玫瑰油,真好聞可是?」一新的世界溫馨旖旎。

  母親出院時用一方絲巾遮住面孔擋風,她瘦削如影子。

  兩兄弟擔心她健康。

  家英說:「媽,再過一年多我就回來。」

  「照顧弟弟。」

  儘管許家也有不如意的事,他們卻不會為來回飛機票費用擔心。

  回程中家真把母親十年前小照給一新看。

  「那時媽媽多豐碩。」

  「這手抱小胖子是誰,哇哈,是許家真吧。」

  家真靦腆。

  「許伯母真幸福,你們兩兄弟那樣愛惜她。」

  「是她首先無微不至,全力以赴愛護我們,媽媽對我們從不藏私,絕對容忍。」

  一新看著他,「假如有一日,要你在媽媽與妻子之間選一個,你怎樣做?」

  家真笑,「我沒有妻子。」

  「將來呢?」

  「我妻子必需明白。」

  「倘若她不瞭解呢?」

  「我不會與她結婚。」

  「或者已經結婚呢。」

  「我只得一個母親,我一定要侍奉母親。」

  「嘩,好孩子。」

  「謝謝你。」家真無奈接受揶揄。

  因為大哥叫媽媽傷心,家英家真想盡辦法補償。

  接著一年,家華音訊全無。

  家真發育得很好,與二哥一般高大,寬肩膀,濃眉大眼,不常笑。更不大說話,可是臉上一股憨厚特別討人喜歡。

  華裔女同學喜歡藉故兜搭,可是羅一新時時驕傲地回答:「我先看到他。」

  這是真的。

  與別的年輕人不同,家真喜穿西服,即使穿牛仔褲,他也加一件外套,品學兼優的他是羅家心目中未來好女婿。

  羅氏對家真說:「隨時歡迎你來香港,觀光,小住,發展,我們願意做東。」

  一新笑得合不攏嘴。

  她覺得女子結婚最佳年齡是十九到二十一歲,遲了就來不及了。

  那時,一般人想法如此:女生的大學文憑,是名貴嫁妝,並非到社會搏殺的盔甲。

  整個社會都那樣想,也就沒有什麼不對。

  小小羅一新一早就有結婚念頭。

  可是,她還得等許家真到二十一歲,那真是段漫長的日子。

  自足球場走到實驗室,從演講廳到宿舍房間,家真知道這是他的流金歲月,但是,為什麼還這樣苦悶呢,他學會喝基尼斯班品脫,也學會同藍眼金髮女說:「今晚不,我有點累。」

  家英畢業回家,他雀躍,「好好照顧媽媽。」

  家英笑,「你照顧自己。」

  家英到赫昔遜任保安主任一職,與父親做了同事。

  家真有空回去探訪二哥,只見他英姿勃勃,有股煞氣,他揚起外套衣襟,給小弟看他配戴在腋下的手槍。

  小小精緻皮製槍套用帶子繫緊肩膀,一伸手便可拔出槍械,家真看得目瞪口呆。

  「為什麼配用武器?」

  「地方有點騷亂。」

  「何故?」

  家英沉默。

  「有什麼事?」

  許惠願答:「蓉島醞釀獨立運動,英國人行事小心,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家英你是赫昔遜私人保鏢?」

  「家英一組人保衛整座赫昔遜大廈,最近大廈裝置精密監察系統,都是家英傑作。」

  「爸太過獎。」

  「用來對付誰,土著,華裔?」

  許先生忽然說:「媽媽叫你呢。」

  家真到園子看母親,蹲在她身邊。

  「決定讀哪一科?」

  「媽媽可有主意?」

  「到名校做牛後也有划算。」

  「媽媽真可愛,那就到劍橋挑一項像中東歷史之類的冷門學系來讀吧。」

  母親展齒而笑。

  家真把頭埋在母親手中。

  「學校有什麼趣事?」

  「有,聽這則:華人同學會到大使館借資料,大使親自招呼我們,有幾個同學忽然熱血沸騰,表示要回國服務,原以為大使會得感動,誰知大使笑笑說:『同學們在海外做好工作,等於為祖國服務』,嘿,才不要我們這幫少爺兵呢。」

  母子笑得彎腰。

  「家真見到你真好。」

  「大哥有消息嗎?」

  母親搖頭。

  「大哥不是在悉尼嗎?」

  母親黯然。

  「大哥---」

  家英出來,「家真,做了你最喜歡的糖藕,還不進來?」

  家真輕輕說:「我都快上大學,還什麼都不對我說。」

  除出他,無人再提起許家華,家裡像從來沒有這個人似。

  不久前裝修時,把他的房間改成客房,把他留下的衣物,書本,獎盃,記念旗…當垃圾般丟出去。

  家真見家人的時間已經不多,即使提到大哥二字,立即有人來阻止扯開,叫他不得要領。

  家真嘗試到圖書館,報館尋找資料,一無所獲,蓉島並無資料庫設施,市民該知消息,由政府新聞處發佈,交由當地報章刊登,如不,則消息知來無益。

  漸漸家真把大哥放在心底,他生活中有了一新,不愁寂寞。

  羅家極之厚待他,但凡一新有的,家真也有,衣食住行都盡量體貼照顧,無微不至,羅太太是個略胖,愛打牌,整日笑嘻嘻的中年太太,常常選用名貴漂亮但完全不適合她的衣飾,卻一點也不討厭。

  羅太太與家真母親是兩個極端。

  家真猜想一新到了中年,也會像她母親那樣,成為家中的歡喜團。

  那多好,家真不願在公司辛苦一日回到家裡還得應付愁眉苦臉。

  這是他父親不大回家的原因吧:出差,開會,加班,在家時間越來越少。

  那次回到學校,家真立刻告一日假跑到澳洲大使館。

  接待他的是一名年輕女職員,看到英俊高大彬彬有禮,一口標準女皇英語的華裔青年不禁意外。

  家真把他的證件拿出來。

  那位女士看過了,「你是蓉島公民,最近蓉島有許多人移民澳洲,你可知道?」

  「我略有所聞。」

  「我可以為你做什麼?」

  「我想尋人,這是我大哥許家華,他在悉尼大學讀書,近日失卻聯絡。」

  「你為什麼不去函悉尼大學?」

  「我曾去信大學,他們遲遲未有答覆。」

  「你們可有通知警方?」

  「他是成年人,警方不會在意。」

  那位女士說:「我們並不處理外國居民事宜。」

  家真低頭不語。

  「也許,把那人的文件副本留下,有時間的話,我替你處理。」

  人家已經很客氣,家真只得站起告辭。

  那位女士卻還有話要說:「你打算留下升讀大學?」

  許家真點點頭。

  「據我所知,英政府會主動邀請若干大學生入籍,那是好機會。」

  家真一怔。

  「不然,到澳洲也好,我們歡迎你這樣的人才。」

  家真抬起頭來。

  「蓉島局勢不大穩定,在可見將來,必有巨大變化。」

  啊。

  家真定定神,「不知幾時可以得到我大哥消息?」

  「你很幸運,大使館剛剛裝置妥電腦設備,很快可找到資料。」

  「電腦……」

  「你有興趣學習電腦?這將會是最熱門試用科學之一。」

  「多謝閣下賜教,我由衷感激。」

  那位女士似乎對他有極大好感。

  一新的車子在門口等他。

  「我約了人去比芭看時裝。」

  「那麼,我自己乘車回家。」

  「我怎麼會丟下你一個人。」一新笑嘻嘻。

  「明年我也可以擁有駕駛執照,屆時不必麻煩你。」

  「我父親說,蓉島如果不適合居住,你可以到香港發展。」

  「我覺得蓉島仍然很好。」

  「你真是感情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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