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也似行軍。
每日上學放學,做完功課已經精疲力盡,有時躺在床上看牢天花板,未熄燈脫衣褲就可以昏睡到天亮。
同學笑他「許你每樣功課都交齊當然累死,做三份一已經足夠及格」,可是家真也會苦中作樂。
他腦海中有一倩影。
一日在宿舍樓梯看到有人穿巴的蠟染沙龍,他幾乎鼻酸,立刻追上去細看。
卻是個男學生。
是,男女均可穿沙龍。
沙龍是指一塊布圍著腰身轉幾轉打個結的熱帶土著服飾。
那男生問家真有什麼事。
家真不語離去。
在藏書三十萬冊的圖書館,同學們圍觀剛剛面世的影印機。
「真好,以後不必抄寫了。」
「也不必用複寫紙。」
第一代影印機還用藥水,濕漉漉有點模糊,但是大家已經心滿意足。
「校長室還有一架傳真機,可要去看看?」
「嗒嗒嗒打出最新新聞,十分有趣。」
「將來會否每張書桌都有一架?」
「十年內可以實現。」
「十年,那麼久?」
「十年後我都大學畢業在做事了。」
「家真。」他們叫他。
「什麼事?」
「寒假到美國科羅拉多阿士本滑雪,你去不去?」
「我---」
「別掃興,快說去。」
「去。」
滑雪勝地也有書店,許家真在那裡打釘。
兩天後他發覺有一個女孩子與他有同樣嗜好。
她在看各式地圖。
怕冷,穿厚大毛衣,連手背都遮住,稚氣可愛。
書店可喝咖啡,他多買一杯,放在她桌上。
她抬起頭來笑。
她伸出手來,「我叫羅一新,香港人,在英國讀書,打算升美術系。」
兩人坐下來聊天,書店靜寂,幾乎沒有生意,他們坐了很久。
雙方像是有許多共同點,坐在爐火邊,談個不休。
羅家代理名牌化妝品,是一門綺麗的生意,家真也略提及自己背景。
羅一新聽說赫昔遜。
她說:「許多人說蓉島真正統治者是赫昔遜建造。」
家真笑,「是嗎,我也聽說香港真正掌權的是賽馬會。」
大家都笑了。
假期後兩人繼續談心。
大家都知道家真有這麼一個小女朋友。
家英向母親報告:「華裔,十六歲,家境很好,有點矜持,相貌娟秀,在美國人士,也真有點緣份。」
一日,家真在學校操場打英式足球,雨後,渾身泥漿,喘氣成霧,忽然有校工叫他聽電話。
他知道是有急事。
電話接到校務處。
是家英找他。
「小弟,聽著,家裡有事,馬上收拾行李,我半小時後來接你往飛機場。」
「什麼事?」家真一顆心像是要躍出喉嚨。
「媽媽昏迷入院。」
家真手中電話咚一聲掉下。
他只來得及通知羅一新一人,就與家英趕回家去。
在飛機上家英給他看蓉島日報的一段新聞剪報。
「警方突然起訴今年三月舉行及協助未經批准集會男子許家華,控方指案中將有十八名證人,有人認為事件是政治檢控。」
家真背脊都涼了。
「怎麼一回事,他不是去了香港嗎?」
「上月他回家,數天後警方便將他拘捕,母親受到刺激,忽感不適,入院醫治,發覺心臟有事。」
家真握緊拳頭,巴不得飛往慈母身邊。
「大哥為什麼回家?」
「聽說他的同伴召集他。」
「那些人比父母家庭更重要?」
「你親口問他好了。」
家英氣忿不已。
一抵埠許家司機便把他們送到山頂私家醫院。
母親已經甦醒,正由看護餵食。
老傭人看到他們,如獲救星,立刻迎上來說:「先生到印尼開會,剛剛回來。」
家真即時過去蹲到母親身邊,家英接過看護工作。
他們母親微笑,「你倆氣色很好。」
家真聞言鼻酸,他身上還穿著整套球衣,十萬火急趕回,一身臭汗。
母親輕揉兒子頭髮,「我做夢呢,還像少女,穿著蓬蓬紗裙預備出去無憂無慮跳舞,男朋友開了車子接我……」她沒有提到家華。
醫生給她注射,她沉沉睡去。
家英看到醫生有深色皮膚,姓鴨都拉,有點不自在。
他在電話中找到馬律師,商量幾句,意外地與弟弟說:「原來鴨都拉是名醫。」這才放下心來。
醫生把病人情況向他們解釋一下。
一聽到「無大礙」,兩兄弟坐下喘息。
家英握緊拳頭,「我永遠不會原諒家華,他完全不顧親人感受,肆意而為,自私到極點。」
「他的出發點---」
「無論他有多偉大崇高理想,一個人有什麼理由叫家人如此困擾。」
家真不出聲。
「我沒有這樣的大哥!」
這時馬律師出現,「看到你倆真好,我帶你們去看家華,你爸也在那裡。」
家英抹去臉上的汗,「我不去,我留下陪母親。」
馬律師問:「你呢家真?」
家真跟在馬律師身後。
到了拘留所,馬律師帶著家真走進探訪室。
家華滿面鬍髭渣,穿著灰色制服,看到律師,站起來吁出一口氣。
家真走近,雙腿顫抖,拘留所凝重氣氛叫他害怕。
家華把手放在小弟肩膀上,一言不發。
第四章
家真發覺他眼睛,臉頰,手臂全是瘀青。
他捱過毒打。
這時,許惠願來了。
他一見大兒,一言不發,伸手就打,家華臉上重重著了一記耳光,退後兩步,鼻子立刻噴出血來。
許惠願還要再打,律師及制服人員立刻制止。
家真不顧一切撲上去抱著大哥,用身軀保護家華。
這時他雖然沒有家華高,但是也擋住他大半。
家真推上捱了父親幾下踢,痛入心扉。
許惠願被按在椅子上,他咬牙切齒說:「我情願生一個吸毒子!」
他氣喘喘走出拘留所。
馬律師歎口氣,「家華,你父已替你辦妥保釋,這次他使盡了人情,用盡了關係,你才免受牢獄之災,以下是我忠告:你有話要說,不妨到英國海德公園。」
家真仍然緊緊抱著大哥。
他靜靜落下淚來。
馬律師說:「這次,你去澳洲悉尼,單程飛機票,好好韜光養晦。」
從頭到尾,許家華沒吭半句聲。
馬律師叫家真:「你爸等你呢。」
回到家,一進大門,只覺全屋新裝飾,他推開房門,鬆口氣,幸虧小小寢室如舊。
他累極倒床上。
夢中看見有人走近,輕輕問:「痛嗎?」
那聲音像天使一樣溫柔動聽。
他看到那蜜色皮膚的少女凝視他,褐色大眼充滿關懷憐憫,嘴角含笑,「痛嗎?」
家真點點頭。
這時,他醒了。
家英推門進來,「家真,有朋友找你。」
「找我?誰?」
「羅一新自倫敦趕來看你。」
「嗄。」
「家真,對一個少女來說,這是很勇敢的示意行為,請珍惜她的心意。」
「我明白。」
家真匆匆走進會客室,一新滿面笑容,「家真,我來支持你。」
家真忍不住,與一新緊緊擁抱。
「你的功課呢?」
「純美術,沒有習作。」
家真不由得感激。
家英彷彿已經取代大哥位置,他笑著進來說:「我已邀請一新在我們家小住作客,家真,你帶一新參觀蓉島。」
家真點頭。
翌晨,探訪過母親,他倆由司機載著環遊蓉島。
遊遍了所有名勝點,家真忽然問司機:「是否有一所新市鎮?」
司機點頭。
「可以載我們去看看嗎?」
「那不是觀光區。」
「請把我們送到那裡。」
司機無奈,只得開車駛去。
新市鎮離市中心三十分鐘車程,家真只怕是簡陋木屋,但是卻看到十幾幢灰色鋼筋水泥高樓,密密麻麻窗戶,一幢可住千百戶人家。
人來人往,異常擠逼,老人小孩擠在走廊中玩耍聊天,甚至捧著飯碗兼洗衣服,亂且髒,他們已完全失去本身文化及原有生活方式。
一新不願意深入探險,拉一拉家真,「走吧。」
她的愛是狹窄的。
對比之下,家華一直為土著爭取,那種愛,廣博偉大,可是無人欣賞。
--把土著趕在一堆,免他們鬧事。
他們有礙市容,故此遠遠放逐。
家真想到大哥說過:「這原是他們的土地,他們的河流,他們的森林。」
現在,他們只餘一格水泥狹窄居所。
那蜜色少女也住在其中一格嗎?
一個十一二歲女孩抱著嬰兒走出來,凝視生面人。
她也有相似褐色大眼,瞳孔似映出遺傳的河光山色大紅花,但這一切漸漸隱去淡出,原始的天真自由均被灰色水泥森利佔據。
一新又輕輕說:「走吧。」
家真不得不離去。
經過一片空地,有群少年踢球,一隻足球飛出來,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險些打中一新。
大塊頭司機怒目相視,其中一個少年陪笑走過來討球。
家真息事寧人,把球跑過去,少年接住。
忽然他叫出來:「許家真,是你嗎?」
家真停神一看,「鍾斯,」他大聲喊:「好傢伙,是你,鍾斯。」
可不是就是混血兒鍾斯,頭髮惶惶,眼珠黃黃,皮膚曬黑許多,可是還是有點髒相。
司機立刻說:「我先陪羅小姐返回車子,家真,你馬上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