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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亦舒

  「要。」

  「屆時再聯絡。」

  昆生一向從不過問,他也不說什麼。

  可是接著時間,他精神恍惚。

  旁人只以為他思念兄長。

  多久了?呃,十年過去了,時間竟過得這樣快,感覺上完全好似上半年前的事。

  他爬上榕樹,偷窺她出浴,摔下樹來,被毒打一頓。

  他取出山本給他那張電話卡細看。

  她的容顏一點也沒有變化,她已到香港發展,她已成為紅星。

  許家真沒有任何企圖,他只想再看多她一眼。

  她代表他生命中最美好最完整最純真一頁,那時家華在世,一家團圓,蓉島和平無事,父母仍在壯年…

  昆生走過來看到,「呵,這就是未來電話卡。」

  家真收好卡片。

  昆生有事返回實驗室。

  這樣,是否出賣了他與昆生的感情?

  不,不,他認識她在先,遠遠在先。

  她的年紀,應當與昆生相仿。

  第二天,回到學校,只聽見同學紛紛談論畢業禮,他們倒不擔心出路,電腦行業朝天火熱。

  周志強過來說:「家真,我們自己組織公司。」

  家真點點頭。

  「我們二十四小時在車房工作,不眠不休。」

  家真決定養家,他決定負責自己生活。

  周志強與他緊緊握手。

  當他們在做偉大的科學家,實踐理想的時候,幕後總得有個功臣出錢出力,提供生活所需吧。

  幸虧他們出身良好,不憂柴米,才有資格朝這條路走。

  畢業了。

  家真還記得小學畢業那天:臉上充滿榮光,他不再是兒童,他已邁向少年歲月,厲聲叫司機把車子停遠些放他下車,讓他與同學一起步行到校門,挺著胸膛,做一個初中生。

  這時家真走到校園,依依不捨,忽然緩緩耍了一套詠春拳,眷戀地照師傅吩咐,做得綿綿不絕,剛柔並重。

  忽然聽見有人鼓掌。

  原來是幾個小師妹。

  他們一起在草地坐下。

  閒聊幾句,發覺她們來自香港,英語水準一流,言語充滿自信。

  「香港可是好地方?」

  「世上最好的商業都會,師兄你一定要來觀光。」

  對自己的家那樣有信心,那樣驕傲,那個家一定是個好家。

  家真心一動,「你們可聽說過一個叫華怡保的演員?」

  其中一個師妹笑了,「你也喜歡華怡保。」

  「同我弟弟一樣。」

  「男生都喜歡怡保。」

  「有無她的資料?」

  「她來自東南亞一個小地方,叫---」

  有人笑,「我們都來自面積細小的地區,大未必是佳,你說是不是?」

  「那地方叫蓉島,其實相當出名,有一首老歌,叫美麗的蓉島,我媽媽時時哼:有個地方叫蓉島,就在那南海洋,那島上風景美麗如圖畫,誰都會深深愛上它…」

  大家都笑了。

  香港女生那樣健談,那真是其他地區罕見。

  「華怡保是個混血兒,也許有英國血統,所以五官輪廓分明,身段曼妙。」

  「不像華裔,只得一團粉。」

  「我可不自卑,我們靠腦袋取勝。」

  大家嘻嘻哈哈笑起來。

  他們對華怡保沒有太深印象,隨即轉變話題,向師兄請教生存之道。

  許家真板起面孔,「用功讀書,慎交男友。」

  「是是,多謝指教。」

  「師兄,記得到香港來看看。」

  那晚,許太太說:「只得我一人參加畢業禮,你爸陪著赫昔遜到英國去了,他有要事,你別介懷。」

  家真親熱地坐媽媽身邊,「我有一個同學,叫馬三和,靠獎學金一級榮譽孳生化科畢業,五年完成學士碩士及博士學位,已赴東岸名校教書,他父母是農民,文盲,連他讀什麼科目都不知道,媽媽,你不必太寵我。」

  許太太擁抱家真。

  「媽媽有家真。」

  每次聽到母親那樣說,家真都心酸。

  沒想到二哥家應會抽空趕來觀禮。

  黑西服,墨鏡,冷峻英俊的面孔,看上去像科幻電影裡機械人似,好大煞氣。

  看到弟弟披上學士袍,他哈哈大笑,「恭喜恭喜。」

  很明顯,他已經坐上長子位置。

  昆生替他們一家拍照留念。

  家英也有溫暖一面,「媽,昆生會幫到家真,家真有福氣。」

  昆生笑逐顏開,好話人人愛聽。

  家英說:「趁我人在這裡,先送了結婚禮物再說。」

  家真覺得刺耳:什麼叫做趁人在,家英會去什麼地方?他有不祥之兆。

  他清清喉嚨,「送什麼?」

  「我得到一筆獎金,換了美元,可在郊區買一間小屋,送你們當禮物吧。」

  許太太訝異,「你自己也要用錢。」

  「我在賺呀。」

  「太厚禮了。」

  家英不出聲,只是拍打小弟肩膀。

  家真忽然無因無故,淚盈於睫。

  「快點結婚。」

  第二天家英就匆匆赴英與父親匯合返回蓉島。

  昆生問:「你多久沒回家?」

  「我永遠不再回蓉島。」

  「永不說永不。」

  家真沉默。

  「為什麼?」

  「我怕見到大哥墓碑。」

  昆生低低吁出一口氣。

  許太太在他們照料下,健康大有起色。

  「婚禮打算節約還是鋪張?」

  兩人不約而同回答:「越簡單越好!教授與媽媽做證婚人,隨後我們坐船到地中海度假,媽媽也一起去。」

  「我?」許太太意外。

  昆生笑,「是,我們一早商量好。」

  「那怎麼方便。」

  「媽,你當作不認識我倆好了。」

  許太太自心中笑出來。

  「昆生,你娘家人呢,我們都還沒見過。」

  家真笑,「我就是貪昆生獨立,家裡全是知識分子,我最怕娶妻連岳父岳母小舅小姨也跟著來吃喝玩樂,喧賓奪主。」

  許太太笑得歪倒,「你聽聽這口氣。」

  電話鈴響了。

  是山本打來:「家真,我們後日抵達香港啟德入住文華酒店,已替你訂妥房間,請前來會合。」

  「屆時見。」

  他轉身同母親說:「我去一去香港,可要買什麼?」

  昆生側頭想:「教授喜歡吃一種餅食,叫?媳婦,妻子餅?」

  「老婆餅。」

  「就是它。」

  「我試試帶回。」

  家真的心已經飛出去。

  這可算不忠?

  不算不算,許家真對得起良心,他問過他的良心,他的良心並無異議。

  來回乘數十小時飛機只為見一個人一面…

  看那個人是誰吧。

  母親交給昆生及保姆照顧,家真出發了。

  他在飛機上睡了一覺,夢見母親拉住小小的他:「家真,危險」,但是他掙脫母親的手,奔向荒原。

  機艙猛力顫抖,家真驚醒。

  原來降落時遇著雷暴,閃電似穿透窗戶,膽小乘客嚇得尖叫。

  家真身邊年輕女客卻無動於衷,繼續看書,她在讀的是勞倫斯名著「兒子與情人」。

  天下到處有芳草,家真遺憾時間太少,否則大可以與這位小姐攀談。

  飛機右身翅膀著了一下雷霹,濺出火花,這下,連服務員都變色,有乘客索性哭出聲來。

  家真維持冷靜。

  駕駛員在廣播集中囑咐乘客鎮定,坐穩,飛機就快降落。

  到飛機著落時,鄰座女子才抬起頭來,嫣然一笑。

  她收好那本小說,下飛機去了,瞬息失去芳蹤。

  其餘乘客就沒有那麼豁達,乾脆向親友哭訴。

  車子把家真接到酒店。

  山本在大堂等他:「歡迎歡迎。」

  把許家真帶進會議室,原來要他解釋若干技術細節,並且當場示範第一代電話卡。

  席中有人在用剛剛出籠的手提電腦,家真看過,「太過笨重,衛星網也不夠寬闊,還需致力研究。」

  山本說:「家真,加入我們。」

  「山本,我剛想問你有無興趣與我們組公司。」

  「風險太大。」

  「不過可以做主人。」

  「大公司福利獎金優越,也不算是奴隸。」

  「人各有之。」

  「你們致力發展什麼?」

  「我們做軟件。」

  「小公司怎同微軟鬥?」

  「他們也由小公司開始。」

  「對,最要緊有信心。」

  這是侍應生捧進大盤龍蝦,大家就用手掰來吃,非常高興。

  窗外是世界聞名維多利亞港美麗海景。

  有人說:「香港真叫人羨慕。」

  山本指出:「可是,這個都會近年統共無人參與實業,單靠地產,定有危機,從前有人做紗廠,塑膠,搪瓷,誠意,金屬,甚至農業,先是清一色做地產及股票,太不健康。」

  「我見世面欣欣向榮,遍地黃金。」

  「即使有若干損傷,也立即復元。」

  山本笑,「此刻若想同十多億人做生意,就得經過這關:香港是唯一閘口,每戶商家扔下一元,你想想,那是多少錢。」

  有人看看時間,「喂,良辰已屆,吉時已至,還不走?」

  家真奇問:「去何處?」

  山本笑答:「看出浴。」

  什麼?

  只見大家已經紛紛去外套穿上,爭先恐後湧出。

  山本笑,「你不是想見華怡保嗎,今晚她拍攝廣告時會浸浴缸中。」

  家真愣住。

  呵,山本是第二代鍾斯,他也帶他去看洗澡。

  車子駛抵攝影室外,才知清場,謝絕參觀。

  無關人士只得頹然離去。

  家真剛想走,被山本拉住,在他身上掛一個小小牌子,家真低頭一看,見寫著「監製」兩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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