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晝不發一語地看著眼前的熟悉面孔一張張掠過,好似祖國的風景一幕幕浮現。他們的手有些涼、有些顫抖,但都很虔誠,也許他們真的不畏懼死亡。
最後一個向永晝道別的,是一路上貼身照顧她的清晏。永晝與清晏從孩提時候便以主僕的關係相知相惜至今十年,親如姊妹的兩人也是彼此唯一吐露心事的對象。清晏不顧永晝反對,執意加入陪嫁的行列,這是她送永晝的最後一次。
如今,清晏正緊握著永晝的十指,作最後的道別。
先是將永晝的手置於胸前,口中說的是像咒文般的語言,接著以額就手,緊貼著那雙被她照顧得毫無瑕疵的纖手,久久抬不起頭來。
第一次,永晝的唇微微開啟,不捨的表情先一步訴說了她的哀傷,但是不待她出聲,清晏已經放開她的手,並且抬起頭與她平視。
沒有眼淚,沒有哭號,只是靜靜的看著永晝,深如墨潭的眼眸裡映著永晝的臉。
清晏也走了。隨著黔柱的引導,白露國的使者消失在宮殿的那端。一回首才驚覺,自己是真正的落單了,永晝單薄的白色身影佇立在烏黑的沼澤裡,愈陷愈深,直到滅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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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殿共分四大部分,朝堂和寢宮──坤簌宮,一前一後的位置之外,右邊為右內府,宮中大小雜事均由此機構負責;左側為左務府,國王辦公處和接待處便位在此地。
永晝由宮女帶領前往坤簌宮,四名身著黑衣的宮女盤起髮髻露出白皙的頸項,手持燭台照亮沒有日光的長廊。四個宮女分別在永晝的前後維持著一定的行走速度,就這樣不知走了多久,經過一扇又一扇鑲著各式寶石的漆黑門扉,腳下墨色大理石地板更是光潔如鏡,但對永晝而言,這裡就好比是地獄,陰暗又潮濕。
她們來到一座拱門之前,白水晶的珠簾垂吊在雕功精細的拱門之下,每顆水晶皆圓潤剔透,其重量重到需要宮女用手臂撥開來讓永晝通過。
珠簾被分開,轟然巨響竄入室內,永晝穿過珠簾往外走去。在拱門之外的,是一直線共分三段攀升的漫長階悌,階梯架空在兩幢建築之間,左右各有兩座嚴峻的高山,雄偉的瀑布分別從兩座山頭傾洩而下,其奔流之壯麗在階梯上一覽無遺。長長的階梯瀰漫著水氣,讓微涼的氣溫更添寒意;晦暗的天色只有這裡看得到,但也被巨大的山脈遮去了大半;綠色山林在缺少日光的照耀之下,就如同潑墨的山,彷彿是配合著黑色的宮殿改變了顏色。
宮女很快的回到原位,一行人不疾不徐的走完了費時的階梯,推開另一座龐大建築物的門,那頭又是一個不見天日的世界。
進入坤簌宮不久,目的地就在眼前了。宮女推開跟其它門扉裝飾不同的兩扇門,裡頭便是永晝的房間,當然也是無垠的。
跨進門檻,只有永晝一人進去,宮女們在門外止步。這些從頭至尾沒發過聲的宮女向內行禮之後便將門輕輕合上,留下永晝一人。
這個房間大得出奇,如同仿造凌霄殿那般既高又寬;然而空曠的空間裡只有幾件基本的傢俱,全黑的室內雖然有燭火點綴,但稀薄的火光照不全寒冷的一室。
究竟凜冽的是這間屋子還是她的心?永晝無力去判別。
走向偌大的床,緩緩的落坐在軟墊上;她閉上疲累的雙眼,腦海中響起清晏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那是白露國的古語,意思是「大海的女兒,天賜的神跡,白露國的宓姬,絕不是孤單一人,我們與妳同在。」
眼睫之間滲出閃耀的淚光,淚珠離開了長睫,摔碎在手背上。永晝趕緊將淚水抹去,藏起哀傷,不讓任何人看見她的脆弱,這是她對自己立下的承諾。
有人敲了門,但不待永晝回復,門便被推開。
幾名宮女捧著衣物和首飾進了房間,走到她的面前。永晝站了起來,眉頭輕蹙。
「這是幹什麼?」她問。
一名宮女答道:「依照禮儀,請妳換上本國衣飾。」
她們的臉上沒有表情,或者該說她們的表情都結了冰,一個比一個嚴肅。
永晝聽見那沒有敬意的語氣,以及失禮的用字,知道了自己原來是不受歡迎的。
傳聞中黑沃國的人民知道宓姬要與王和親之後歡天喜地期待不已,全國上下都冀望著這個公主能為他們帶來什麼,但事實好像有所出入,她沒有感受到一絲的歡迎氣氛。然而這樣的結果卻讓永晝安心,她並不希望有任何的期待加諸在她身上,尤其那份期待是來自於敵國的時候。
「我不要。」她以強硬的口吻回絕了。
對方並沒有料到這個外表柔弱的公主會拒絕,一瞬間不知該接什麼話。
「這是本國禮節,請王后遵守。」有人這樣說道,明顯的,語調溫和了一些。
「我說了我不要。」依然不退讓,永晝別開了臉。
這下宮女們面面相覷,正煩惱該怎麼辦之際,有人按捺不住性子說了:「請王后自愛,入境隨俗,這裡是黑沃國,不是白露國。」
永晝轉首看著那個說話的宮女,她則以輕蔑的眼神回視她,完全不留一絲尊敬。
忍下怒氣,永晝平靜卻堅定地對著那名宮女說:「我是白露國的公主,不是你們的王后。」
此時從另一頭又傳來一句音量正好能讓她聽見的話:「沒當妳是。」
窸窸窣窣的低笑傳了開來,在永晝的四周是對著她竊笑的臉孔,輕視著她、踐踏著她,而她只是閉上嘴不再爭辯,呼吸卻不自覺的急促。
「這是怎麼回事?」男人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幾個宮女聞聲馬上趴跪了一地。
「戰君。」她們異口同聲喊道。
永晝抬眼,看見無垠注視著她走來,無意識地撇過頭去閃躲著那雙眼。她為什麼要逃?連自己也不知道。
「這是在做什麼?」無垠在外頭站了一會兒,這才現身進來,掃視著一地的僕人,再看向那個不把他當一回事的永晝,表情變得有趣起來。
「回戰君,我們正要讓王后更衣,但王后執意不肯。」宮女不只語氣必恭必敬,連聲調都有極大的轉變。
這算什麼?告狀嗎?永晝在心中輕哼。
無垠沉思了一會兒,下了令人訝異的旨意:「把顏色換成白色的不就得了。下去吧。」
宮女們驚訝地紛紛抬起頭看著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無垠蹙起劍眉。「懷疑嗎?」
「遵命。」懾於無垠的威嚴,宮女們回復之後馬上迅速退出了寢宮。
只剩他們兩人。
無垠走到室內唯一一張石桌前,翻起茶杯為自己倒了杯水,並沒有要和她說話的意思。
氣氛沉默到了頂,永晝緩慢移動視線,最後定在那張直視前方的俊顏上。
他為什麼要為了她違反禮儀?這算是幫她解圍嗎?他這麼做的理由是什麼?想著想著,她不自覺地啟口:
「我不能幫你的國家做任何事。」話一出口,永晝立即懊悔為什麼自己要主動跟他說話。
當她還在為複雜的情緒所困擾時,無垠的臉上浮現無所謂的笑容。
他將茶水一飲而盡,然後轉頭朝永晝一笑。「我未曾期待妳能為這個國家做什麼。」
她心中的疑慮愈來愈大。從宮女到眼前男人的態度看來,跟她被告知的情況大不相同。來到這個國家後,所見所聞皆與她收到的訊息完全不同。難道沒有一個人真正瞭解這個國家的真面目嗎?它就像這座宮殿一般……被雲霧圍繞遮蔽,神秘不可探。
「要說期待……」他接著說下去,「也絕不會是我。但這個國家裡的確有許多人以為妳能帶來我所做不到的神跡。」
無垠用深不可測的雙目看著她,那感覺讓永晝很不好受。
她對於他在思考些什麼完全沒有頭緒。
「沒有所謂的神跡,那只是無稽之談,也許會讓那些人失望……我只是個平凡人。」算是告誡,也是聲明。她想澄清謠言的真相,好擺脫身上無形的枷鎖。
無垠又露出無可奈何的笑臉,一副妳還是不懂的樣子。「這是妳和那些人之間的事,與我無干。」
說完話的他轉身就走,絲毫沒有要留在這個房間的意思。永晝朝那偉岸的背影喊著:「他們是你的子民。」
離去的腳步停了下來,沒有回頭,只留下這麼一句話:「我跟妳一樣,只是個平凡人。」
望著那扇再度被關上的門,永晝心頭有一股說不出的無助,扶著床柱將重心移了過去,長長的歎息自兩瓣紅唇之間逸出,心……跳得好快。
離開祖國的不捨、目送國人赴死的殘酷、寄身於敵國的煎熬,再加上面對無垠的壓迫感……這一天,她真的累了。
眼眸的藍黯淡了,閉上雙眼的她倚著床柱坐了下來,疼痛的太陽穴靠在冰涼的床柱上舒緩了些微的不適,那冰冷的觸感使她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