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無垠只管繼續說下去,故事還沒有結束。「僅存的青藏人全都逃往北方。北方分成三個族群,有黑瞳的白族人,有灰瞳的黑族人,還有紅瞳的紅族人。由於過往青藏人的殘酷和虐待,北方的人無法原諒他們。就好像歷史重演一般,這次換北方的族群屠殺南方來的人。除了白族人,他們天生沒有防備心,更富同情心,因此少數的青藏人就在白族裡定居下來,他們報恩般地把捕魚的技術和對大海的知識都傳授給白族人,漸漸的,幾百年後,那些僅存的青藏血統就被同化了,像是消失在風中的歌謠,不再被人想起。」
他說完了,這個藏在心中十幾年的故事,今天終於有機會說出來,他一直在等待這天的來臨。
永晝掩著面,淚水像決堤似的,不斷湧出。她知道這不只是一個故事,這是一段被遺忘或是被故意忽略的歷史,而她的出現,就是在見證那已經煙消雲散的過往。
「別哭。」他用指腹輕輕替她抹去淚痕,雖然早預想到永晝會落淚,但真正看到她的眼淚,卻更令他心疼。
抽噎的聲音從手掌下傳出。「你為什麼知道這個故事?連我都沒聽過……」
「這是我母后告訴我的故事。每當我要就寢時,她就會像我現在這樣,看著她的兒子,說起那個誰也不知道的國度的故事。」
她放下雙手,一雙水一剔看著不知到底還隱藏了多少秘密的無垠。「你的母后?」
「是,在記憶裡,母后的眼睛是淡淡的灰色,或者該說有些偏紫色,可是每晚當她說故事給我聽,我就覺得在燭火倒映之下,那雙瞳仁卻散發出微微的藍光,可是總在我想看得更清楚之際,就忍不住睡去。」
憐愛地撫著永晝的粉頰,無垠道出幼年時候的記憶。還記得有一日,還是稚兒的他和宮女提起這個發現時,被所有人嘲笑了一番,從此他再也不敢把這「謬論」說給別人聽,但小小的心靈卻從來沒有忘記那神奇的畫面,也相信自己沒有看錯,只是他還來不及向母后追問,上天就將母后永遠地帶離他身邊了。
「這麼說……你的母后也是……」話未竟,他以食指抵住謎底。
「幾千年過去,該遺忘的被遺忘了,但該保留的還是被保留了下來。不管這個故事是真是假,每個人都和這故事有關係,只是關係的大小之分。被遺忘的是仇恨,被保留下來的是傳說;時間終結了仇恨,但不許曾經存在的事實消逝;不需要去追究每個人的角色分配,因為我們的血液都不純正,重要的是自己。」他指著永晝的心。「妳知道妳生來這世上是背負著什麼樣的責任嗎?妳是過去輝煌盛世的證人。」
他要她別再去追究誰滅了誰,抑或是青藏的故事為何幾乎消失在世界上,只要永晝還活著的一天,就代表過去無法被抹滅,這個故事還會繼續傳承下去。
「無垠,你還有什麼事是還沒告訴我的?」永晝覺得這男人好像一本書,一本很厚很艱深的書,雖然外表看起來會讓人卻步,但事實上,愈讀才會愈感到這本書的趣味和無窮知識。
無垠皺著眉,故作沉思樣。「也許還有一些,但我現在想不起來。」
吸吸鼻子,懷抱著滿胸的澎湃,永晝認真的對他說:「那等你想起來一定要告訴我。」
他輕點她的鼻尖,低首在那微啟的唇邊呼氣。
「我答應妳,但……不是現在。」
第八章
「咳……咳咳……咳……」一連串的悶咳從策諭閣中傳出,此刻廊簷正因融雪,好似下著小雨那般流瀉著雪水。話說嚴冬結束之際寒氣盡出,冰化雪融春即來,然而此時若是輕忽,最容易染上風寒,很不巧的,無垠就是最好的例證。
其實要他染上傷風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從小到大,他發燒生病的次數五隻手指頭就數得出來,尤其近幾年更是不曾和病字扯上干係,這不病則已,一病起來全宮裡上上下下皆替王來操心。太醫每餐一帖藥,御膳房改燉起御寒補品,王公大臣都當起了大夫,面聖第一眼先觀察戰君的氣色如何,接下去一開口就是保重龍體,都快讓無垠吃不消。
然而天不怕地不怕的無垠卻害怕藥味,除了王后,沒有人能讓他把藥喝下,也因此無垠的病才會拖至今日還好不了。
如今在策諭閣中向戰君報告政情的,是右相黔柱;戰君一咳嗽,他的報告就中斷。抬首望著戰君,他很想出言關心,但同時也很清楚,說了也只是討罵挨;在這件事情上,戰君頑固得很。揮毫在奏折上批閱的無垠在黔柱再次停下報告之後也歇筆,嚴肅地問道:
「接下去?」
「是……」黔柱拱手答覆後重新銜接方才中斷的報告,說道:「北境褚縣來報,沸江氾濫成災,今年為最,已有三鎮覆蓋在江水之下,糧食短缺,兩年前的傳染病恐復發,望戰君立即撥糧至褚縣救急。」
「堯縣的鄉會還有存糧否?」戰君問。
堯縣是距離褚縣最近,也是北境少數設有鄉會的縣。
「回戰君……無。」低頭回答問題的黔柱雖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從他簡短的回答中,已可聽出語中沉重之氣。
「祿縣呢?」他又問。
「回戰君,祿縣的存糧雖尚有存余,但不夠供給褚縣,且祿縣與褚縣相距甚遠,只怕遠水救不了近火。」黔柱所言句句屬實,但也間接宣告了褚縣的命運。
歎了口氣,他無奈地開口:「開祿縣鄉會,派當地駐紮騎兵押糧前往褚縣救濟災民,還,也得送,這是褚縣唯一的希望,總不能讓他們還沒被淹死就全餓死。」
「臣,遵旨。」接下聖旨的黔柱應馬上離去辦理戰君交代的事宜,但他卻遲遲沒有移步,似乎還有事情未奏。
無垠看著他。「怎麼?還有事嗎?」
眉宇間露出憂鬱之色,看來是有難以啟齒之事,黔柱終於決定說出:「回戰君,臣有一事,不知該不該說。」
揉著額際的無垠閉上眼,長吁了口氣。「有話就說,別吞吞吐吐的。」
「昨日,臣輾轉收到一封諫書,是北境五縣共同上奏的折子,本該交由戰君過目,但卻被臣大膽地擋了下來。」
無垠挑了挑眉。「你擋了就擋了,現下還跟我說是為了什麼?要我降罪嗎?」
黔柱繼續說道:「臣原以為此諫書內容荒唐至極、未經熟慮,無須讓戰君過目,但在一夜長思之後,臣領悟到,無論其內容是否得宜,終是五縣縣令共同的意見,是該讓戰君知曉臣子們在想些什麼,因此冒著擋諫之罪向戰君坦白。」
無垠點了點頭。「罪罰之事稍後再說,你先把其諫書內容說來聽聽。什麼叫荒唐至極、未經熟慮?」
得到允諾,他才緩緩啟口:「上疏中提到,戰君迎娶海神之女全國上下歡騰不已,期盼藉由海神之女的到來,光明也能降臨黑沃。但,北方地震的次數卻比往年高出許多,沸江氾濫的災情更是慘重,或許和親之事觸怒黠璈熏璞大神,北邊的不安定,正是天怒的結──」黔柱的話被無垠伸出的一掌打斷。
「他們這是把所有的天災全怪到永晝身上嗎?當初歡欣鼓舞的迎接她,現下卻寫出這種內容?他們的態度怎麼可以轉變得如此之大、如此之快?!」他眼中冒著星火,雙拳緊握,心正在抽痛。
黔柱無語地看著下方,他明白無垠震怒的原因。上奏的人是他的子民,被批判的是他的妻子,是憤慨,也是悲傷,但這的的確確是寫在奏折上的,也的的確確是人民的感受。
「戰君,臣以為──」話還沒開始,又教無垠給堵了去,這次他將視線鎖定門外。
「是誰?別在外頭偷聽,給我進來。」外頭的人心一驚,連黔柱也嚇了一跳!外頭什麼時候有人站著?一點聲音都沒有還會被發現,這等的特異功能,也只有戰君才辦得到。
門扇被打開,外頭的人端著盤子走進來,無垠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永晝?」他吃驚地看著她。
「臣,參見王后殿下。」黔柱趕緊行禮。
端著藥碗的永晝臉上看不出內疚或是慌忙,只是面無表情的說出自己的來意。
「我送藥來,無意間聽到你們的對話。」
無垠繞過桌案,站到她面前。「妳都聽見了?」
隱瞞下去也沒意思,永晝清澈的藍眸看著他。「是,恰巧全聽見了。」
一旁的黔柱感到背上冷汗直冒,但還是故作鎮定地站著,若是因為這事戰君和永晝有不愉快,那他未來幾日定會非常的難過。光想到這裡,胃就一陣翻攪,也許明日可以胃痛為由不上早朝。
「那些只是少數人的意見,妳別放在心上。」他擔心永晝細膩的心思會在此時給她帶來負擔,太鑽牛角尖是不好的。